一道冰冷刺骨、带着千年沉淀的怨毒气息的声音,如同细针,精准地刺入柳烟儿的魂识深处:“柳烟儿,想报仇吗?想离开这鬼地方吗?想撕碎那个把你推入地狱的赵德茂吗?跟我走,给你一个机会。”
这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冻结了柳烟儿的恐惧,也点燃了她眼底深埋的、绝望的火焰。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在众鬼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猛地放下酒壶,朝着那道声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忘忧阁,消失在酆都城迷离的夜色里。
平等司那破败的公廨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摇曳,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柳烟儿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单薄的魂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在听完苏晚对《反性骚扰条例》草案条分缕析的解释后,尤其是听到“以势压人”、“违背意愿”、“强制猥亵”、“精神压迫”等字眼时,里面深埋的恐惧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冰面,骤然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滚烫的岩浆——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和仇恨!
“是他!就是赵德茂那个畜生!”
柳烟儿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泣血的控诉,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骇人的光芒,“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闯进我当值的雅间……他说……说只要我从了他,就给我安排个轻省的差事,还能给我家多烧点纸钱……我不肯!我拼命挣扎!他就打我!用他那判官笔的笔杆抽我的魂体!好痛……比活着时挨打痛一千倍!他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猛地扯开自己素色侍女服的领口。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本该是半透明的魂体上,赫然交错着数道深紫色的、如同烙印般的伤痕!
伤痕中残留着极其阴毒的法力波动,正是判官笔特有的气息!
那伤痕并未愈合,反而在魂体上形成丑陋的烙印,如同毒蛇般侵蚀着她的本源。
“他撕扯我的衣服……我咬了他一口……他……他就恼羞成怒!”
柳烟儿的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他说我冒犯上官,罪该万死!第二天……我就被安了个‘冲撞贵人’的罪名,发配到了孽镜台!那里……那里根本不是鬼待的地方!每日受阴风刮骨,鬼火焚魂之苦……要不是……要不是遇到大人您……”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魂体上的伤痕在情绪激荡下,紫光闪烁,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苏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幽蓝的眸子,此刻已凝成了两块万载寒冰。
她走到柳烟儿面前,伸出那只苍白却稳定的手,轻轻按在柳烟儿魂体上那道最深的紫色烙印上。
一股精纯而冰冷的鬼力缓缓注入。
柳烟儿的呜咽声渐渐止息,魂体的波动也平复了一些,但那刻骨的仇恨,已如烙印般深植。
“你的伤,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苏晚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冷静得可怕,“孽镜台苦役的文书,可还在?”
“在……在我魂识深处藏着……”
柳烟儿哽咽着点头。
“很好。”
苏晚收回手,转身走向那张布满裂纹的公案。
她拿起那支幽蓝的判官笔,笔锋在虚空中急速划动。
幽蓝的光芒流淌,凝而不散,迅速形成一行行清晰有力的阴文诉状。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将赵德茂的罪行条列分明,时间、地点、手段、造成的伤害,一一呈现。最后,笔锋重重落下,指向《草案》中的核心条款:
“被告赵德茂,身为转轮王殿掌刑判官,知法犯法,利用职权,对下属女鬼柳烟儿实施言语胁迫、暴力殴打、强制猥亵未遂(因被害人激烈反抗),事后滥用职权,捏造罪名,将被害人投入酷刑之地孽镜台!其行径,完全符合《冥界反性骚扰条例》(草案)第二条、第四条、第七条、第九条所定义之‘性骚扰’及‘职权压迫’!情节极其恶劣,影响极为严重!请平等司依法受理,严惩不贷,以正阴司法度,安亿万幽魂之心!”
笔停,光芒骤敛。
一份字字千钧、散发着森然寒气的诉状,静静悬浮在公案之上。
那幽蓝的光芒映照着苏晚冰冷如霜的脸,也映照着柳烟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
“明日,平等司开堂。”
苏晚的声音斩钉截铁,“柳烟儿,你可敢,当堂指证?”
柳烟儿看着那份光芒流转的诉状,看着苏晚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锋芒,用力地、重重地点下了头。
眼中再无丝毫怯懦,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敢!”
消息如同投入酆都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苏晚的预料。
“听说了吗?平等司那个新来的千年女鬼,要告赵判官!”
“哪个赵判官?”
“还能有谁?转轮王殿,崔大人跟前那个红得发紫的赵德茂啊!”
“嘶——告他什么?”
“说是……叫什么‘性骚扰’?还动了手,把告状的女鬼发配到孽镜台去了!”
“我的天!那女鬼什么来头?敢捅这马蜂窝?赵判官可是崔大人的心腹!崔大人背后是……”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不过……嘿嘿,这下有好戏看了!多少年没见敢这么硬碰硬的了?”
“平等司?那破地方真能审?”
流言在酆都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乃至各个衙门口疯狂滋长。
有惊疑,有嘲讽,有等着看笑话的冷漠,但更多的底层亡魂,尤其是那些面目模糊的女鬼,麻木的眼神深处,悄然涌动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那个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平等司”,第一次如此“万众瞩目”。
翌日,平等司那破败的公廨,破天荒地挤满了鬼众。
门槛几乎被踏破,门窗被挤得咯吱作响。
黑压压的亡魂挤满了狭小的空间,一直蔓延到外面的街道上。
有纯粹看热闹的闲鬼,有各殿派来打探消息的鬼差,更多的则是魂体黯淡、神情复杂的底层鬼民,尤其是女鬼。
它们沉默着,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公堂之上。
公堂依旧破败。
那张布满裂纹的黑色石质公案后,苏晚端坐。
她没有穿判官袍——平等司也没有给她配备。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早已在千年岁月中泛着陈旧的灰黄)的衣裙,那是她身死时的穿着。
但此刻,没有任何鬼会觉得她寒酸。
她脊背挺直如松,周身缭绕的幽蓝火焰不再狂躁,而是凝聚成一种沉静而威严的气场,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内敛,却足以割裂灵魂。
那支幽蓝的判官笔,静静地横放在案头,笔锋流淌着冷冽的光。
她的对面,被告席的位置,空空如也。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围观的鬼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看吧!我就说!赵判官怎么会来?”
“平等司?笑话!人家根本不屑来!”
“这女鬼要唱独角戏了?哈哈……”
嘲讽声越来越大。
苏晚端坐如山,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案头那支幽蓝的判官笔。
笔身微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
就在喧哗声即将达到顶点时——
“转轮王殿掌刑判官赵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