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声音不高,却似寒冰淬过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崔珏营造出的滔天威势。
那声“崔判官,你的话,说完了?”的平静质问,在死寂的森罗宝殿中炸开,带着一种洞穿千年的冷澈。
崔珏脸上的阴冷笑意骤然凝固。
他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九幽寒潭的水,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丝惊悸。
眼前这个素衣女鬼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发毛。
她不是在强作镇定,那幽蓝瞳眸深处翻涌的,是千年镇压也未能磨灭的烈火,是御史风骨遇不平则鸣的锋芒!
“哼!巧言令色!强弩之末!”
崔珏压下心头异样,色厉内荏地厉声回道,试图再次掌控局面,“你的罪证,罄竹难书!厉鬼之身,污蔑上官,动摇法纲,毁坏镇魂之基!条条皆是魂飞魄散之罪!你……”
“够了。”
苏晚打断了他。
她缓缓抬起手,并未指向任何人,只是以一种极其沉稳、庄重的姿态,轻轻抚过腰间那支幽蓝流转的判官笔。
笔身微光氤氲,仿佛与她心意相通。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崔珏这个急先锋,望向上方主审的秦广王蒋歆,更仿佛在凝望着十殿阎罗所代表的这阴司绵延万载、却蒙尘日久的“法”之精魂!
“十位阎罗君上,尊鉴。”
苏晚开口,声音沉稳,字字清晰,不再只针对崔珏一人,更像是对这森罗殿、对阴司法度的本源进行的一场深刻剖白。
“厉鬼之身,确为事实。”
她坦然承认,目光坦荡,“然,请问诸君:何为厉鬼?”
她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十座光芒各异的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千载的悲怆与质询:
“是苏晚生来便该是厉鬼吗?是因苏晚曾屠戮万千,造下无边杀孽,方化作厉鬼吗?非也!”
她猛地踏前一步,脚下墨玉地面仿佛漾开无形的涟漪,“苏晚生前,大梁正七品京畿道监察御史!明镜高悬,铁面无私,弹劾奸佞,肃贪除恶!所劾之案,所办之贪,皆卷宗可查,律文可证!然而,便是这般清清白白的官声,在即将触及庙堂之上一个庞大黑影时,一杯‘钦赐’的鸩酒,便成了苏晚的断头酒!一句史书上都不会记载的‘暴毙’,便将所有罪责与真相悉数掩埋!”
她的声音如同冰刃刮过殿堂,诉说着最赤裸的冤屈:
“魂魄被强行抽出,打入暗无天日、积压千年死气的古墓!冰冷的锁魂链,刻满了镇压符咒,千年,整整一千年!抽取我的怨气,磨蚀我的意识!支撑我魂识不散的,除了那口不甘不屈的怨气,便是那一点对人间公理的执念!敢问诸君!”
她目光如炬,直刺十殿阎罗,“将我炼成今日厉鬼者,是谁?!”
大殿内落针可闻。
崔珏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指控在此刻的质问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凝聚在苏晚身上的怨气,此刻不再只是戾气,更像一卷被强行封印、被迫扭曲的“血泪书”!
苏晚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具力量:
“千年孤寂,非我所愿。地府新规,夺我仅存私产遗物,一句‘无权继承’,轻飘飘抹杀我存在印记之时,是平等司尚存一纸‘草案’,尚有一丝微光,给了我一丝申诉的‘资格’!此‘厉鬼’之身立案,或许不合某些僵死的条文,然合乎天理!合乎人心!合乎地府收容众生、主持公道的根本之意!若地府法度连我这等冤魂都无法给一个申诉之路,其本身便是对‘法’最大的嘲讽!便是驱使千万生魂化为厉鬼的根源!厉鬼行‘法’,非是僭越,而是——”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在替地府这蒙尘千年的‘法度’,重寻归途!”
“轰——!”
无形似有形的意念冲击在旁听席间回荡。
秦广王蒋歆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剧烈波动了一瞬。
楚江王历温的手指在冰玉圭上收紧。
阎罗王那赤红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分。
崔珏脸色铁青,想反驳苏晚偷换概念,却一时语塞。
苏晚并未停顿,话锋直指第二点:
“罪名虚妄?无据可依?”
她语调微微上扬,带着锋利的嘲讽,“崔判所言,倒也不差。只因这阴司之地,千年来从未正式承认过这等罪名!故而我今日所诉之‘性骚扰’,在诸君眼中,方成了‘无根之水、无本之木’?荒唐!”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高高在上的转轮王薛礼,再扫过其他御座:
“阴阳调和,修行正道?何等冠冕堂皇!然此道是以强凌弱、违背意志、强取豪夺为‘调和’吗?是以判官笔撕裂无辜女魂为‘正道’吗?赵德茂对柳烟儿所为,言语胁迫,暴力殴打,意图侵犯,事败后滥用职权将其投入万劫不复的孽镜台!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哪一件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这诉状之上,刻在柳烟儿的魂体之上?”
她抬手,指向那份依旧悬浮在大殿上方的幽蓝玉简诉状,光芒流转,伤痕如画。
“此等行径,在阳间,是强暴未遂,是故意伤害,是滥用职权!量刑足以打入囚牢!为何到了这执掌轮回、断人善恶的地府,便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节’?便成了可以因一句‘无此先例’而被轻飘飘抹去的污点?阴魂无体?正是无体,魂体本源意志的侵犯,才是更深、更彻骨的伤害!因为这伤害直接烙印在灵魂之上,比肉体的伤,更难磨灭百倍!”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动着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反性骚扰条例》草案,非为标新立异,制造罪名!其核心要义,便是理清这被刻意混淆的边界!便是界定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便是告诉这地府每一个手握权柄的鬼吏、判官、乃至阎罗——以势压人、强逼就范、毁魂伤魄,便是大恶!便是该受严惩之罪!草案存在,非为乱法,而是为这浑浊不堪、纲纪不明的阴司,树立最起码的底线与标尺!”
崔珏脸色煞白,正要开口狡辩——
“第三!”
苏晚的语速骤然加快,如同疾风骤雨,目光猛地射向跪倒在地、抖如筛糠的柳烟儿,“证人柳烟儿!”
“崔珏说她是冲撞贵人、举止不端、品行不端的罪妇?是污秽之身?何其恶毒!何其一叶障目!柳烟儿!站起来!”
一声清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烟儿浑身一颤,在那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她。
她牙齿紧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苏晚那一丝支撑与胸中沸腾的屈辱愤恨,猛地站直了身体!素色的侍女服被她用力一扯!
刺啦!
领口撕裂!
那道深紫色、如同活物毒蛇般烙印在她半透明魂体上的狰狞伤痕,在森罗宝殿阴冷的光线下,彻底暴露在十殿阎罗与所有旁听者的注视之下!
每一道曲折,每一分残留的阴毒法力波动,都如同无声的尖啸!
“这!便是‘冲撞贵人’的痕迹!”
苏晚的声音冷冽如寒泉,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大殿上,
“这!便是赵德茂‘小惩大诫’的结果!崔珏质疑伤痕来源?污蔑她自伤自残?好!”
苏晚猛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幽蓝闪电,锁定脸色骤变的崔珏和其身后的赵德茂(赵德茂早已瘫软在旁听席角落,此刻更是魂不附体)!
“那就请秦广王君上!请诸位阎罗!当庭运转孽镜神通!回溯当日忘忧阁听雨轩情景!照一照这伤,究竟是柳烟儿自伤?还是赵德茂凶器所留?也让这十殿阎罗看看,那赵德茂当日丑态,究竟是‘体察下情’,还是禽兽不如!”
轰!
全场哗然!
当庭孽镜回溯,无异于将所有不堪撕开!
尤其对被控方的赵德茂而言,更是致命!崔珏亡魂大冒,尖声叫道:“不可!此乃窥探隐私!扰乱……”
“闭嘴!”
苏晚厉声打断,气势如虹,“此地是森罗宝殿!审的是阴司重案!要的是真相!非是尔等粉饰太平的后堂!若赵判官清白坦荡,何惧孽镜一照?怕的是照出你满嘴谎言,道貌岸然!”
秦广王蒋歆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苏晚身上,又看向挣扎着想要站起的赵德茂,最终缓缓开口,声音无波无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可,孽镜台司职何在?”
一个穿着玄黑兜袍、面容模糊的判官虚影瞬间在殿中浮现,手持一面边缘镶嵌着冤魂枯骨纹、镜面翻腾着浑浊灰雾的古镜。
“谨遵王命!”
那判官声音嘶哑。
孽镜开始缓缓流转光芒,一股阴冷、回溯时光的力量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此时,苏晚眼中幽蓝色光芒一闪,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没有等孽镜完全启动,第四点反击已然发动!
“至于第四点!毁坏镇魂碑之反叛大罪……”
苏晚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幽冷、沉重,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崔判官,赵判官,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借煽动万鬼怨念施邪法毁了镇魂碑?好!说的好啊!”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崔珏和赵德茂惊惧的瞳孔,仿佛直接烙印在他们的魂识最深处!
“那我便要问!柳烟儿魂体之上,那道深紫色的伤痕中,所蕴藏的那一丝阴毒、霸道、专门侵蚀魂体本源、非判官笔不能造成的‘镇魂之力’——又从何而来?!”
轰——!!!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仿佛一道九天神雷直接劈在了赵德茂和崔珏的天灵盖上!
赵德茂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恐尖叫,双眼翻白,魂体剧烈抽搐,瞬间瘫软在地,一股腥臊的污秽鬼气弥漫开来!
崔珏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那张青白枯槁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灵魂都在尖叫!
这个秘密……这个他动用权限强行压下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别说崔珏和赵德茂,就连上方那些光芒各异的阎罗御座,此刻也都同时闪烁起剧烈的波动!
秦广王蒋歆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
楚江王历温猛地睁开了双眼,冰蓝色瞳孔中满是震惊!
转轮王薛礼更是面沉如水,一股暴虐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溢出,森罗殿的墨玉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镇魂碑崩毁的惊天能量?!
竟有一缕……早被赵德茂滥用,施加在了柳烟儿身上?!
以此霸道的“镇魂之力”撕裂女魂?!
这简直……是亵渎地府根基!
比单纯毁碑的性质,恶劣百倍!
苏晚眼神冰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锐利的弧度。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是要将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连皮带骨一并掀开!
她双手在胸前迅速结印,魂力如同潮水般涌入腰间的幽蓝判官笔!
笔身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幽蓝中竟夹杂着一丝与柳烟儿伤痕上、与崩塌镇魂碑碎片上同源的淡淡金光!
“真相比谎言更令人敬畏!”
苏晚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最后的宣言,“你们说我聚众怨气撼动镇魂碑?不如说——正是赵德茂这等蛀虫,滥用‘镇魂’神力为私欲为恶,污浊了这地府圣器的根基!使其在万古累积之怨共鸣下,不堪重负,方寸寸碎裂!”
“那便让事实说话!苏晚恳请诸君上,开启孽镜——不仅要照柳烟儿受伤时刻,更要照一照那崩塌的镇魂碑核心残灵!问一问这守护阴司万载的神器之碑——它的根基,究竟是被谁先行玷污?!又是谁,才是真正动摇地府根基的万古罪人!”
笔尖光芒汇聚到极致!
苏晚抬手,幽蓝带着金纹的判官笔朝着孽镜台判官手中的古镜,笔直地指向——那孽镜之中翻腾的、代表着柳烟儿伤痕上那道邪恶力量的紫色邪芒!
她要强行沟通、牵引、还原……那深藏于镇魂碑核心的残存意志!
让这地府的神器本身,开口作证!指控真正的罪魁!
“引孽镜·溯本源·唤碑魂!”
苏晚的清叱如同敕令!
嗡!
孽镜剧烈震颤!镜中灰雾翻滚咆哮!
一丝微弱但顽强不屈、带着悲愤与创伤的金色意志,从镜中翻滚的紫色邪芒深处……艰难地挣扎了出来!
即将投射出那段被深深掩埋的、涉及地府最根本力量被亵渎的真相图景!
九幽深寒,真相将临!
森罗宝殿的气氛,绷紧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