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的死寂,被一声沉重到足以碾碎魂魄的钟鸣打破。
“当——嗡——”
钟声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横扫整个阴司。
十座阎罗殿同时亮起冲天的幽光,如同十颗巨大的、冰冷的星辰,将灰蒙蒙的酆都城映照得一片惨白。
原本拥挤喧嚣的街道瞬间变得空旷,所有的亡魂都在那浩瀚的威压下本能地蜷缩、退避、隐匿,如同暴风雨前的蝼蚁。
唯一通往至高殿堂——森罗宝殿的道路豁然洞开。
那并非阳间意义上的道路,而是一条由翻腾的灰雾构成的虚空阶梯,阶梯两侧矗立着巨大而狰狞的鬼王雕像,空洞的眼窝俯视着下方,浓烈的威压几乎凝成实质。
苏晚的身影出现在阶梯起点。
依旧是那身素白泛旧的衣裙,没有锦袍玉带,没有任何象征权势的佩饰。
唯有一支幽蓝的判官笔悬于腰侧,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光华。
她身后,柳烟儿紧紧跟随,小脸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那道紫色伤痕在森然氛围下似乎更显刺目。
几个平等司的低阶鬼吏远远站在后方,眼神复杂,已是她们此刻能调动的所有“班底”。
“走吧。”
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踏上灰雾阶梯,步伐沉稳。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无形的冰面上,激起一圈微弱的空间涟漪,将周围沉重的阎罗威压悄然推开一丝缝隙。
柳烟儿深吸一口冰冷的阴气,紧随其后。
阶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越往上,威压越重,如同无形的巨山压在肩头,要将登梯者的魂体碾碎、意志压垮。
柳烟儿的魂体开始剧烈波动,冷汗浸透了鬓角。
一只苍白却稳定的手轻轻按在她背上。
一股精纯而冰冷的鬼力渡入,带着千年积怨的韧性与御史文心的凝练,瞬间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魂体。
柳烟儿抬头,看到苏晚挺直的背影,如同一柄出鞘利剑,破开层层重压,前方的路,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森罗宝殿。
这里并非金碧辉煌,而是深邃、古老、无垠。
穹顶高远不见尽头,如同倒扣的黑色苍穹。
地面是深邃的墨玉,光可鉴人,倒映着上方十座如同山岳般巍峨的阎罗御座。
十座御座环绕排开,并非一字排开,而是形成一种玄奥的圆弧,如同审判命运的巨轮。
并非所有御座上都端坐着实体。
光芒流转,部分御座上是凝实威严的本尊法相,部分则是光芒汇聚的人形虚影,代表着并未亲身前来的阎罗意志。
秦广王蒋歆(首殿)端坐正中主位,身披玄色帝袍,面如古玉,三缕长髯,目光深邃如星海,面容平静无波,不怒自威。
他是会议的主持者。
转轮王薛礼(十殿)端坐其左,位置显赫。
他脸色阴沉,身形凝实,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刚刚踏足殿内的苏晚身上,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寒刃,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崔珏侍立在他身后半步,如同阴影。
楚江王历温(二殿)端坐秦广王右侧稍远处。
他面容冷峻,狭长的眼眸似闭非闭,周身散发着万年玄冰般的寒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蓝色的玉圭。
五官王(四殿)的虚影光晕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黄色,散发着烦躁不耐的气息。
卞城王(六殿)的虚影则是森然的铁灰色,缄默不语。
阎罗王(五殿)的虚影光芒最盛,赤红色的光晕中带着悲悯与威严交织的气息。
泰山王(七殿)、都市王(八殿)、平等王(九殿)的虚影也各自散发着不同色泽的光芒,或严肃,或沉思,或漠然。
整个大殿的光线都汇聚在这十座御座之上,使得它们如同十颗冰冷的太阳,而殿堂的其他部分则陷入了无边的昏暗。
殿内并非空荡,在远离御座的下方,有一小片区域划分出来作为旁听席。
但能位列其间的,皆是地府各殿手握权柄的判官、重臣、大鬼之流。
他们或坐或立,面目模糊在阴影中,唯有一道道或审视、或嘲弄、或忌惮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投射在立于殿心的苏晚和柳烟儿身上。
威压如渊似海!
来自十方至尊的恐怖气息在这里交汇、碰撞,形成足以碾碎任何反抗意志的绝对领域!
空气都凝固了,死寂得能听到魂火燃烧的声音。
柳烟儿感觉自己的魂核都在颤抖,牙齿几乎要咬碎。
唯有前方那道素白的身影,依旧笔直如松。
崔珏率先动了。
他如同一条出洞的毒蛇,从转轮王薛礼的阴影中无声滑出几步,对着上方诸王深深一揖。
开口,声音尖利而抑扬顿挫:
“启禀十殿君上!卑职崔珏,代表被告赵德茂及转轮王殿发声!”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苏晚。
“其一!诉源不明,立案非法!”
崔珏声调拔高,“控方苏晚!其身乃滞留阳间千年、怨气深重、扰乱阴阳之厉鬼!厉鬼者,按《阴律·鬼籍疏》第三、第七、第九则,当被镇压、净化,甚至诛灭!其本身便是罪孽之身,地府恩典,将其收容至平等司暂栖,已是法外开恩!何来资格以平等司之名,代地府行使监察、公诉之权?此乃僭越!其立案本身,便是对阴司法度的最大亵渎!请诸君明鉴,即刻驳回此等非法之诉!”
他掷地有声,句句引经据典,旨在釜底抽薪。
大殿内的威压似乎更重了几分,来自转轮王薛礼及他阵营阎罗的目光更加不善。
苏晚脸上依旧毫无波澜,甚至没有看崔珏一眼,只是平静地望着上方主审的秦广王蒋歆。
“其二!罪名虚妄,无据可依!”
崔珏仿佛得到了某种默许,声音更加洪亮,“控方所诉之‘性骚扰’罪名,前所未闻!闻所未闻!所谓《冥界反性骚扰条例》草案,不过是平等司几个妄人闭门造车、哗众取宠之物!未经十殿共议,更未得天庭御准!其条文荒谬绝伦,竟将男女大防这等阳间陋习强加于无体无形之阴魂?竟将阴阳调和的修行正道视为罪愆?此等草案,本身便是悖逆阴阳伦常、扰乱乾坤纲纪的乱法!如何能作为断案之依据?指控赵判官基于此草案,实乃空中楼阁,欲加之罪!”
他用力一挥袍袖,唾沫星子都仿佛化为利刃。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那是应和的声音。
柳烟儿脸色更白。
“其三!证人身污,证言无信!”
崔珏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毒针般刺向柳烟儿,那目光中的恶意几乎要让她窒息!
“证人柳烟儿!本乃忘忧阁一卑贱女侍,魂体晦暗!因冲撞贵人、举止不端,方被赵判官依律发往孽镜台受戒!此乃有卷宗记录、铁案如山之罪妇!其品行不端,其证言有何公信可言?其魂体之上之伤痕,来源不明,焉知不是其冲撞之时自伤自残,亦或是其他仇怨所致?妄图以此等污秽之身、无凭之伤、诬告之言,攀咬上官,实乃刁妇本性!其证词,当弃如敝履,不予采信!”
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柳烟儿。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淹没柳烟儿,她浑身剧颤,嘴唇咬出血来,几乎要瘫倒。
就在此刻!
“哼!”
一声轻哼,并非来自苏晚,而是来自上方端坐的楚江王历温!
他那双半闭的冰蓝色眸子微微睁开一丝缝隙,一丝极致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刀锋,精准地切向了崔珏!
崔珏如同被极寒之风吹中,滔滔不绝的话语骤然中断,脸色瞬间发青,灵魂深处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本能地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向楚江王。
历温却又重新阖上了眼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刹那的打断,给了柳烟儿一丝喘息之机。
“其四!亦是重中之重!”
崔珏强行压下心悸,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尖锐、高亢,充满了煽动性!
他不再局限于案件本身,矛头彻底转向苏晚!
“控方苏晚!此千年厉鬼,不感地府收容之恩!煽动底层怨气,聚众惑乱!其罪状之一,赵德茂判官一案,根本便是其混淆视听、转移焦点的幌子!其最终目的——”
他猛地转身,伸出枯瘦的手指,厉鬼般指向苏晚,几乎戳到她鼻尖,“便是颠覆我阴司法度!破坏我地府重器镇魂碑!其当庭施展邪法,煽动万鬼怨念,致使镇魂碑崩塌!此碑乃天帝所赐,镇压阴阳之基石!崩塌此碑,便是动我地府气运根基!便是动摇轮回根基!此等滔天巨恶,何止是性骚扰之案!实乃十恶不赦!当打入无间地狱的反叛大罪!”
“诸位君上!”
崔珏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尖利得几乎撕裂空间,“苏晚此獠,罪孽深重,不容于天地!其诉状荒谬,其本身便是谋逆!卑职恳请诸君上,即刻昭彰天刑!将苏晚此乱魂逆鬼——镇!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以儆效尤!以!振!法!纲!!”
“镇!入!无!间!”
最后四字,如同催命的咒符,带着转轮王系势力的合声与磅礴的阎罗威压,排山倒海般轰向殿心!
整个森罗宝殿都在这指控与威压中簌簌发抖!
十座阎罗御座的光芒都为之明灭不定!秦广王蒋歆平静的面容下,眼神也骤然锐利!
无间的寒意!
那是对阴魂而言最恐怖的归宿!
永世沉沦,万劫不复!
四道无形绝杀!
程序非法!
法律虚妄!
证人污蔑!
反叛大罪!
每一道都直指要害,欲置苏晚于死地!
滔天的压力集中于殿心一点!
柳烟儿再也支撑不住,闷哼一声,魂体如遭重锤,猛地跪倒在地!
她感到自己的魂核都要被这恐怖的威压和指控碾成齑粉!
她甚至不敢去看苏晚,只觉得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旁听席上,嘲弄和怜悯的目光消失了,只剩下凝重与深深的忌惮。
崔珏站在原地,嘴角挂着阴冷的弧度,等待着这场“雷霆审判”的降临。
然而,就在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的压力即将落在苏晚头顶的刹那——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撕裂死寂夜空的寒星,清晰地响彻大殿。
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
“崔判官,”
苏晚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崔珏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幽蓝的眸子深处却仿佛有星辰在燃烧,“你的话,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