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平等司殿宇在镇魂碑崩塌的冲击下更显摇摇欲坠。
苏晚盘膝坐于布满裂纹的石案前,双目微阖,幽蓝的判官笔悬浮于她眉心之前,笔尖流淌着丝丝缕缕的微光,似乎在推演着什么。
柳烟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些散发着微弱魂力波动的碎片——那是镇魂碑崩碎时,苏晚暗中摄取的一缕残留符文气息。
殿内并非只有她们。
几个魂体凝实、穿着不同样式吏服的低阶鬼吏,正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向一个佝偻的老鬼吏(平等司唯一的“老员工”)汇报着什么。
他们是来自各殿底层、对现状不满,或单纯被苏晚气魄所感召的小吏,冒着风险传递着零碎的信息。
“……转轮王殿那边,崔判官亲自出面,正在四处联络……”
“……五官王殿的库吏说,他们殿主似乎对‘扰乱纲常’的说法很是不满……”
“……有鬼卒在悄悄议论,说上面打算反告苏大人毁坏镇魂碑,是谋逆大罪……”
“……城西棚户区那边,有些姐妹想过来给大人作证,但被巡逻的鬼卒拦住了,说……说聚集闹事者,打入寒冰狱……”
信息零碎而压抑,勾勒出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苏晚缓缓睁开眼,幽蓝的眸子里一片冰寒,并无惧色,只有冷静到极致的算计。
“程序资格……无先例……证词可信……反诉谋逆……”
她低声重复着得到的关键词,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仿佛在无形的棋盘上落子。
“好一个四管齐下。”
“大人,他们这是要颠倒黑白!”
柳烟儿又急又怒,魂体上的伤痕紫光闪烁。
“颠倒黑白,亦是权术。”
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关键在于,如何在他们精心编织的罗网中,撕开一道口子,让真相与公理,透进去一丝光。”
她的目光落在那缕镇魂碑的符文气息上。
“崔珏想用镇魂碑崩塌做文章,反咬一口……那便让他咬。”
她站起身,走到公廨唯一一扇还算完好的窗前。
窗外,酆都城灰暗的天穹依旧压抑,但远方十座阎罗殿的轮廓,在死寂中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联席会议……”
苏晚轻声自语,眼中幽蓝火焰跳跃,“十殿阎罗……不知这森罗殿上,有几人心中尚存一丝‘公道’?”
首殿阎君蒋歆,主管生死轮回枢纽,素以持重威严著称。
他并未像转轮王般暴怒,只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六道轮回图》前,眉头紧锁。
诉状的流光在他掌心化作一枚晶莹的玉简,里面苏晚字字泣血的控诉、柳烟儿魂体的伤痕影像、孽镜台文书的烙印,清晰可见。
“苏晚……大梁御史……”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复杂。
“千年镇压,戾气化刃,却执掌判官笔,以法为锋……奇女子,亦是祸端。”
一道玄黑的身影如同墨汁般在他身后凝聚,正是黑无常范无救。
他依旧帽檐低垂,气息冰冷。
“范卿,”
秦广王并未回头,声音低沉,“此案,你怎么看?”
“证据确凿,情理昭然。”
范无救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面,“赵德茂之罪,依草案,当入‘剐魂狱’三百年。镇魂碑崩,乃万鬼怨气共鸣,非苏晚一人之力,亦非其本意。其因,在阴司积弊已久,法度不彰,权贵横行,致怨气冲霄。”
秦广王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玉简:
“草案……震动太大,十殿之中,反对者众,转轮王已联络数殿,势要反噬,苏晚此举,是破局之刃,亦是焚身之火。”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平淡,“阴司之弊,非一日之寒,苏晚是变数,亦是契机,放任自流,则怨气愈炽,恐生更大祸端,顺势而为,或可涤荡污浊,重塑法度。”
他微微抬头,帽檐下的黑暗似乎更浓了,“关键在于,首殿之意。”
秦广王长叹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那幅浩瀚的《六道轮回图》。
图中亿万生灵沉浮,秩序井然。
“秩序……稳定……公道……”
他喃喃自语,眼神深邃难明。
二殿阎君历温,掌管寒冰地狱,性情冷峻孤傲。
他并未在殿内,而是独自立于殿后一片终年不化的玄冰寒潭边。
潭水幽黑,寒气刺骨,映照着他同样冰冷的面容。
诉状的流光被他随手丢入寒潭。
玉简并未沉没,反而悬浮在漆黑的水面上,散发出幽幽青光,与森寒的潭水形成诡异的对比。
“采补未遂不算骚扰?呵。”
一声极轻、却带着刺骨嘲讽的冷哼从楚江王唇间溢出。
“薛礼养的好狗,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他狭长的眼眸扫过玉简上柳烟儿魂体的紫色伤痕,那伤痕中残留的判官笔阴毒法力,让他眼中寒光更盛。
“以权逞欲,毁魂伤魄……这等行径,与我寒冰狱中那些冻毙的恶鬼,有何区别?甚至……更为卑劣!”
他指尖微弹,一道极细的冰蓝色寒气射出,点在玉简上。
玉简嗡鸣一声,光芒更盛,苏晚那最后宣言般的怒吼似乎在他耳边回响:
“……她们的魂体与尊严,不容侵犯!她们的意志,不容践踏!”
“尊严……意志……”
楚江王低声重复,冰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有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来自底层女鬼的呐喊,轻轻触动了一下。
“撼动镇魂碑……千年厉鬼,御史风骨……苏晚……”
他望着寒潭中自己冰冷的倒影,以及那悬浮的、不屈的青光玉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酆都城的暗巷中,不乏有鬼民在讨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十殿阎罗要开会审那个女鬼告判官的案子了!”
“审什么?我看就是走个过场!赵判官背后可是转轮王!”
“不一定!你没见连镇魂碑都塌了?那苏大人……不简单!”
“哎,再厉害能斗得过十殿阎罗?我看悬……”
“小声点!城隍庙那边的老鬼说,昨晚看到黑无常大人进了秦广王殿……”
“嘶——难道上面也有分歧?”
“谁知道呢……不过,要是真能把赵德茂那畜生拉下马……哪怕只是伤他一根汗毛,老子也认那苏大人是条好汉!”
“对!还有那什么条例……要是真能成,以后那些鬼差老爷,是不是就不能随便……”
“嘘!噤声!巡逻的来了!”
低语在阴影中迅速消散,留下的是压抑中滋生的期待与不安。
酆都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十殿阎罗联席会议,就是那根即将点燃一切的引信。
苏晚站在窗前,望着十殿方向。
柳烟儿捧着一盏用微弱魂力点燃的油灯,灯光映着她紧张而坚定的脸。
“大人,联席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柳烟儿的声音带着颤音。
“快了。”
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幽蓝判官笔冰冷的笔身。
笔杆上,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悄然蔓延——那是承载了超越极限的力量后留下的痕迹。
“风暴将至。”
她闭上眼,脑海中并非即将到来的唇枪舌剑,而是那冰冷古墓中千年的孤寂,是喉间鸩酒灼烧的剧痛,是地府判官轻蔑的一句“无财”,是柳烟儿魂体上那道狰狞的紫色烙印,是忘忧阁中无数女鬼麻木而恐惧的眼神……
千年积怨,御史执念,万鬼期盼,尽数凝聚于笔尖一点寒芒。
再睁眼时,幽蓝的火焰已化作一片深邃的寒星。
“柳烟儿。”
“在,大人!”
“怕吗?”
柳烟儿挺直脊背,那道紫色伤痕在灯火下闪烁着不屈的光:“有大人和这杆笔在,不怕!”
苏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锐的弧度。她将判官笔收入袖中,整了整那身素白泛旧的衣裙。
“好。那便随本官……”
她的目光穿透破败的屋顶,仿佛直视那即将汇聚十殿权柄的森罗殿堂,一字一句,清晰如金玉交击:
“上阎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