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疤脸鬼吏的声音传入枯瘦小鬼的耳朵,像是极大的赦令。

枯瘦小鬼浑身一震,仿佛被一股力量托起。

他踉跄爬起,胡乱抹了把脸,脸上沾满碎石的灰与不存在的泪,在众多鬼影的注视下,鼓起毕生勇气,跌跌撞撞扑向“疤脸”鬼吏案前的录司石几。

那姿态,像一只扑向微弱灯火的飞蛾。

“姓名?”

“疤脸”强行压住半边脸的抽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吏员,尽管那嘶哑依旧带着伤后的颤抖。

“朱……朱七……”

小鬼声音细弱,带着长期饥饿导致的虚弱嘶哑,“朱七!大梁……不,现在该是……永泰城西城隍庙后门小巷的……”

“籍贯?”

“疤脸”手指用力,墨色的石屑从指尖簌簌落下。

城西城隍庙?

那可是这酆都城有头有脸的鬼神香火地界!

那里的后门小巷?

“巷子里打杂的……没……没籍……”

朱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麻木的自卑。

阴司的鬼,亦分三六九等。

阳间无家可归的孤魂,到阴间,更是无根浮萍。

几乎是同时,那个被欺凌的女鬼也挣扎着爬到了柳烟儿“证堂”几前。

“证堂娘子……我……”

她怯生生开口,泪痕未干,衣衫凌乱。

柳烟儿强忍着肩头那被疤脸恶鬼踹倒时牵动的剧痛——那仿佛有无数冰针在紫色伤痕里疯狂搅动的感觉让她眼前发黑——努力站稳。

她从证堂石几上拿起那枚记录自己经历的不灭玉符,指尖灌注一丝微弱的鬼力。

玉符亮起幽光,在空中投射出几行清晰的小字:“供具,陈二姐,枉死三年,冤屈待述。”

这是她所能做的,给这位同样弱小的女鬼一丝无声的支撑。

“疤脸”这边,笔录艰难进行:

“状告何人?”

朱七瑟缩了一下,眼神惊恐地瞟了废墟入口方向一眼。

那些窥视的鬼影似乎更密集了,无形的压力如芒在背。

“……赵老鬼……巷子里管收‘门头钱’的……”

“门头钱?”

“就是……就是保护钱……”

朱七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帮庙里扫扫地,搬搬东西,讨点……讨点供果、纸灰香火充饥……赵老鬼说那巷子归他管……要交钱……不交……就不准讨吃的……还……还打我们……”

老鬼吏在“案牍”几后,费力地将一小块墨玉碎片放在面前——这是最接近“案卷”的东西了。

他那枯槁的手指悬在碎片上方,不知该如何落下。

小鬼?巷霸?保护钱?这……这便是平权司开衙的第一个案子?寒酸得让他心头发凉。

“疤脸”也是眉头紧锁,忍着痛楚追问:

“打你们?可有受伤?证据?”

“有!有!”

朱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从自己那破烂的“袍子”衣襟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用不知名树叶包裹着的巴掌大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几层包裹的枯叶,一块黝黑、残缺、边缘焦糊的巴掌大小、刻满细小符文的石质残片露了出来!

这石片一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香火气息,混杂着某种令人神魂舒泰的功德波动瞬间在废墟中弥漫开!

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

“功德簿残片?!”

“疤脸”瞳孔一缩,失声低呼!

这东西,唯有阳间祭祀祖宗、受官府敕封的正神或宗祠祠堂主享用的、刻有神主名讳的功绩记录碑才会拥有!

虽是碎片,但对无根孤魂而言,无异于续命灵丹!

这绝对是城隍庙核心区域的古物残骸!

价值连城!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疤脸”猛地抬头看向废墟入口!

果然,入口处那些原本带着嘲弄的鬼影中,瞬间爆发出几声无法掩饰的、贪婪到极致的粗重呼吸声!

几道夹杂着阴冷凶煞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朱七和他手中的残片!

朱七被这贪婪的目光吓得魂不附体,猛地将碎片护在心口,声音带着绝望:

“就……就前日!我……我在墙角刮点老庙祝撒的香灰时……从碎砖里抠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赵老鬼带着鬼堵住了!他说我……我偷庙里的宝贝……把我打了一顿……抢走了碎片!他打我的时候……”

朱七指向自己肋骨位置,那里透过半透明的魂体,隐约可见几条青黑色的淤痕,“用……用阴火棍抽的!他抢了我的东西!还要说是我偷的!要把我卖到鬼市去挖矿还债!”

他悲愤控诉。

就在这剑拔弩张、贪婪气息弥漫之际!

“肃——静——”

苏晚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高,却如同带着冰棱碎屑的北风,骤然吹过整片废墟!

所有的贪婪气息、凶狠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法”字悬空的光辉似乎亮了一瞬,仿佛有实质的寒气流淌下来。

石案后的光影中,苏晚依旧端立。她手中的判官笔笔锋微抬,未曾转向任何一处具体的方位,只是隔着虚空,点向了“疤脸”面前记录案情进展的那块墨玉片!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道细若游丝、却凝练至极的幽蓝笔芒精准射出,没入墨玉片表面,留下一个清晰的烙印——那是一个由最简单线条构成的、象征“控诉成立”的古拙符号。

与此同时。

笔端那缕金色的守护纹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而温暖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散溢出来,如同无形的暖流,极其微弱地拂过了朱七那枯瘦、惊惧、布满伤痕的魂体。

朱七猛地感觉那股来自四面八方、几乎要将他魂体压碎的冰冷恶意和恐惧感,似乎减轻了一丝!

那根支撑着他来告状的脆弱心弦,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裹住!

他护着碎片的手指松开了些,腰背竟不自觉微微挺直了一点!

他看不见石案后那支笔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护着他!

“疤脸”看着墨玉片上那清晰无比的烙印,心头剧震!

那不是命令,而是确认!

是来自正判官的指令:此案,可立!

他瞬间有了底气,脸上狰狞的伤疤都似乎锐利了几分,对着朱七大声道:

“朱七!你的诉状,平权司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