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悬浮在简陋石案上方的立体香火图景,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灼烫着废墟内外的每一双眼睛。
金色的信仰溪流,黑色的贪腐脉络,核心那几个散发着浓郁污秽气息的黑色光斑……
尤其是那个直指城隍庙内库区域、如同毒瘤心脏的刺目光源——刘判官!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诅咒的低语,在每一个知晓城隍庙门道的鬼魂心头炸响!
庙内库房的掌管者!
赵老鬼的顶头上司!
盘踞在城隍庙底层香火链上真正的吸血水蛭!
苏晚的笔锋所指,正是那个内库光斑。
森然的死寂在废墟中蔓延。
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贪婪窥探、所有的嘲弄冷漠,都被这赤裸裸呈现在“法”字之下的污秽图景彻底碾碎,只剩下了难言的压抑和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
“法”字光芒无声流转,冰冷公正的辉光笼罩着那片图景,更笼罩着图景中挣扎的黑暗轨迹。
石案前,枯瘦的朱七握着那块黝黑的功德簿残片,像是握住了滚烫的烙铁。
他看着那个代表刘判官的刺眼光斑,又惊又怕,身体抖得像片风中的枯叶,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因绝望而生的麻木。
柳烟儿则感到一阵更深的眩晕。
图景中刘判官那代表贪婪的核心光斑,散发着的气息,与赵德茂摧残她魂体时留下的那紫色伤痕竟诡异地产生了一丝共鸣!
不是相似,而是同源!
同一种以权谋私、仗势凌弱、窃取神物滋养自身的恶毒本源!
肩头那深入魂核的紫色伤痕因这共鸣猛地一跳!
一股远比之前剧烈十倍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她体内疯狂穿刺、搅动!
“唔!”
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证堂娘子!”
旁边的陈二姐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扑过去,却扶不住柳烟儿软倒的身体!
变故陡生!
“烟儿!”
老鬼吏惊呼,枯槁的脸上血色尽失!
顾不得案牍记录,挣扎着要从石几后绕出来。
“让她躺下!”
苏晚冰冷的声音在瞬间响起,稳定得如同磐石!
同时,她握着判官笔的手腕猛地一转!
笔锋依旧指着香火图景中的刘判官光斑,但笔尖那缕淡金色的守护纹路却骤然亮起一道柔和的光晕!
光晕并非针对柳烟儿,而是隔空扫过她手中那块功德簿残片!
嗡!
朱七手中的黝黑残片轻微一震!
一缕极其精纯、温暖的气息从中散溢而出!
比之前滋养朱七时更凝练、更柔和!
如同金色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雨丝,精准地飘洒向即将软倒的柳烟儿!
金色雨丝触及柳烟儿魂体的瞬间!
滋啦——
如同冷水浇上滚油!
剧烈闪烁的紫色伤痕上爆起一片细微的紫黑色电光!
那是残存的恶力在与功德香火的本源力量激烈对抗!
柳烟儿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抽搐,但那股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却在金色雨丝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减轻、平息!
她原本快要溃散的魂体也迅速地稳固下来!
功德香火,克污秽,愈本源!
这残片蕴含的力量,竟真能缓解赵德茂那融合了“镇魂之力”的阴毒掌刑笔伤害?
苏晚幽蓝的瞳孔深处,光芒剧烈闪烁!
陈二姐趁机扶住了柳烟儿,让她瘫软在自己怀里。
柳烟儿急促地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焦距,肩头伤痕处虽然依旧疼痛难忍,却再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撕裂感了。
她看向石案后那道素白身影,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无法言喻的依赖。
苏晚的目光却只在柳烟儿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锁定了石案上方那幅悬空的香火图景——图景中,代表刘判官的内库光斑竟隐隐产生了一丝波动!
仿佛刚才那笔尖引动功德残片的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触动了图景背后某个存在的感知!
废墟入口处,压抑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暂时打破,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凝重的气氛笼罩。
无数双眼睛在柳烟儿与石案之间的画面和苏晚手中那支神秘莫测的判官笔之间来回逡巡。
敬畏更深。
就在这气氛紧绷之际——
一股阴冷、潮湿、仿佛能锈蚀魂体的腥风,陡然从废墟之外、城隍庙的方向卷来!
风中带着一种庙宇特有的线香味,却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陈旧霉变气息!
废墟入口处拥挤的鬼影如同潮水般猛地向两旁分开!
非敬畏,而是如同被烧红的铁棍烫到般惊恐避让!
一支队伍无声地出现在入口通道尽头。
队伍前方,是四个穿着崭新皂衣、腰挎符文锁链、面无表情的鬼卒。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身上散发着远比“刀疤鬼”一伙凶徒更为阴冷、更加秩序化的煞气。
鬼卒身后,左右各侍立着两名穿着绸缎长衫、手中捧着一卷卷封皮发亮的玉简的鬼吏。
他们脸色青白,眼神低垂,显得谦卑而专业。
队伍的核心,是一架轻便却装饰着暗金色神道符文的步辇。
步辇由四名身强力壮的鬼仆抬起,行进间悄然无声。步辇之上,端坐一人。
此人身材适中,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青色判官袍服,袍服上用银线绣着象征着城隍属吏身份的云纹水波图案,样式比赵德茂那种张扬刺眼的猩红判官袍内敛,却又远比普通鬼吏的灰布衣衫华贵。
头戴一顶镶着翠玉片的乌纱小帽,帽檐压得不高,刚好能看清其面容。
这是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肤色白皙,面皮光润,眉目清晰,唇上留着两撇修剪精致、油光水滑的八字胡。
一双眼睛细长,眼尾微微下垂,瞳孔黑白分明,开阖之间不见波澜,透着一股常年浸淫案牍、精于算计的沉稳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
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只是端坐在步撵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废墟入口的景象:
满地狼藉的碎石,瘫软在地的“刀疤鬼”一伙,被锁魂链拖走、哀嚎不止的赵老鬼,惊魂未定、相互搀扶的陈二姐与柳烟儿,死死攥着功德簿残片的枯瘦朱七……
最后,他的视线越过那片混乱,平静地落在了石案之后,那悬空旋转的三色香火图景,以及图景之下石案后那道被光影笼罩的素白身影上。
他的目光在石案上方那悬空旋转的三色香火图景上停留了一刹。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惧,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唯有那两撇油亮的八字胡极其细微地、近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挑动了一下。
仿佛看到的不是足以将他定罪的核心罪证,而是画师笔下的一幅略显粗劣、但构思尚有几分趣味的拙作。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终于落在了石案之后、那被光影笼罩的素白身影之上。
“踏踏踏……”
四名抬撵的鬼仆步伐沉稳落地,步撵悄无声息地停在废墟入口,正对着平权司这片简陋孤岛。
与碎石凌乱、瓦砾遍地的环境相比,这队伍纤尘不染的制服与步撵的暗金符文显得格格不入。
青袍刘判官缓缓抬起一只手。
身旁一名捧着玉简的鬼吏立刻躬身上前一步。
刘判官没有开口。
他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那名躬身的鬼吏,轻轻抬了抬指尖。
那鬼吏心领神会,直起腰,面向废墟中心石案的方向,展开手中捧着的一卷玉简。
玉简在幽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青芒。
鬼吏的声音并不高昂,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废墟的寂静,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毫无感情的平直语调:
“奉城隍老爷敕谕。”
“着庙内库司掌印判官刘显,奉印出巡,查核城隍庙属地一应资材香火往来明细,甄别疏漏,整肃司规。”
“今行至外属之巷区,感召阴司法度重地所在,气韵流转有异,特循礼前来拜会。”
拜会?
这词用得彬彬有礼,甚至带着一丝谦逊。
鬼吏话音一落,旁边另一名捧简鬼吏立刻上前,展开第二封玉简。
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肃杀和压迫:
“然!吾等查察庙务时闻知,有自号平权之属司,于此废墟之地,收押庙务所差执役,问询内库吏员,更甚者——公然引动庙属香火愿力图景,妄言罪证!”
“查!功德簿片,乃庙属重器名录之残卷,牵涉城隍正神金身之秘录,其归属、流转、使用,唯庙祝亲掌、受城隍法印封禁!任何非命之鬼、或非经敕令之属司私相勘验,皆视同——亵神!窥秘!悖逆城隍法度!”
“亵神”、“窥秘”、“悖逆”!
三个罪名,如同三把淬毒的短匕,字字带着神道香火的森严法威,狠狠扎向石案后的苏晚!
矛头直指她引动香火图景、以及朱七持有勘验残片本身!
两名鬼吏念罢,肃立两侧,垂目不言。
步辇之上,刘显刘判官终于再次抬了抬手。
他并未起身。
只是那保养得宜、温润如玉的手掌,似乎随意地在步辇光滑的扶手上轻轻一按。
嗡——
仿佛有无形的涟漪以其手掌为中心荡漾开!
不是针对魂体的杀伤力,而是一种源自权柄、秩序、以及浸透了千年城隍庙香的、神道官威的沉重威压!
这股威压沉重如峦,带着庙宇殿堂独有的、如同香灰沉淀般的粘稠和窒息感,如同巨大的磨盘,缓慢而不可抗拒地碾压向石案后方那片被“法”字清辉笼罩的区域!
他要压垮的,不是苏晚的修为,而是她刚刚在这废墟之上建立起的、还未立稳的……秩序与法度的象征!
在这巨大威压碾来的同时,刘显那黑白分明、深沉若古井的眼眸,终于正面投向了光影深处那道素白的身影。
薄唇微启,并未立刻斥责或狡辩赵老鬼或图景之事,反而用一种不急不缓、带着一丝奇异温和的语调,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位想必便是新任平权司正判官,苏晚大人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