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入口处，金光敛去，只余下空气中残留的、令人魂体舒泰的香火余韵。
那“刀疤鬼”和他带来的几个凶煞恶鬼，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碎石堆里，魂体上被金光灼烧出的坑洼处冒着丝丝黑烟，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们看向石案后那道素白身影的目光，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无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围观鬼影噤若寒蝉，贪婪与恶意被彻底冻结，只剩下敬畏与惊疑。
平权司这片小小的废墟孤岛，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与践踏后，终于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秩序所笼罩。
这秩序的中心，便是石案后那道素白的身影，和她手中那支裂痕遍布、却流淌着三色神光的判官笔。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每一息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朱七的心头。
他紧紧攥着那块已恢复黝黑、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温润的功德簿残片，枯瘦的身体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废墟入口。
老鬼吏在“案牍”几后，枯槁的手指悬在墨玉碎片上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柳烟儿强忍着肩头紫痕的剧痛，努力维持着“证堂”的仪态，苍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二姐蜷缩在她脚边，依旧瑟瑟发抖，但眼中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疤脸”鬼吏半边脸因剧痛而抽搐，却依旧强撑着站在录司石几旁，如同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赵老鬼！快给老子滚出来！
约莫半柱香后。
废墟入口处传来一阵极其压抑、却又无法掩饰的骚动。
围观鬼影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个身影被两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蚀鬼头刀的凶悍鬼卒，几乎是拖拽着、推搡着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矮胖，穿着一件油腻发亮的绸缎马褂，下身却是一条破烂的麻布裤子，显得不伦不类。
他脸色青白浮肿，一双细小的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里面充满了惊疑、惶恐，还有一丝被强行拖来的怨毒。
正是赵老鬼！
他被推到废墟入口，一眼就看到了石案前那片被“法”字清辉笼罩的区域，以及区域中心那个枯瘦却挺直的身影——朱七！
还有朱七手中那块让他魂牵梦绕的功德簿残片！
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
赵老鬼眼中凶光一闪，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抢夺！
但他刚一动，押解他的两个鬼卒猛地一拽锁链，冰冷的魂链勒入魂体，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这才看清石案后那片光影中若隐若现的素白身影，以及她手中那支散发着令他灵魂战栗气息的判官笔！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刀疤鬼”那几个凶神的下场！
想起了那冲天的、净化一切的金光！
“大……大人……”
赵老鬼腿一软，差点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小的……小的冤枉啊！是这小崽子……他偷了庙里的宝贝！小的只是……只是替庙里管教……”
“跪下！”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来自“疤脸”鬼吏！
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因激动而扭曲，显得格外骇人！
他一步踏出，指着赵老鬼，声音嘶哑却充满威势：“平权司正堂！被告赵老鬼！跪下回话！”
赵老鬼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双膝砸地，跪倒在冰冷的碎石上，魂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苏晚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光影，落在赵老鬼身上。
那目光冰冷、平静，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
赵老鬼只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的狡辩、谎言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朱七控诉，你劫夺其功德簿残片，伤其魂体，诬陷其偷盗，意图贩卖。可有此事？”
苏晚的声音响起，平缓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赵老鬼心头。
“没……没有！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
赵老鬼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尖利，“是这小崽子手脚不干净！偷了庙里的东西！小的……小的只是按规矩办事！替庙里追回赃物！打他……打他也是因为他反抗！还想咬小的！小的……小的完全是按规矩……”
“规矩？”
苏晚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何处的规矩？城隍庙的规矩？还是你赵老鬼的规矩？”
赵老鬼一滞，三角眼乱转：
“当……当然是庙里的规矩！城隍老爷定的规矩！后巷归小的管，那些野鬼讨食，就得守规矩！就得交……交份子钱！不然……不然就是扰乱庙务！小的打他，那是惩戒！是维护庙里威严！”
“哦？”
苏晚的尾音拖长，手中的判官笔笔锋微微抬起，指向赵老鬼，“维护庙里威严？那本官问你，你劫夺的功德簿残片，现在何处？”
赵老鬼脸色瞬间惨白，支吾道：
“……上……上交了……给庙里管库的刘判官了……”
“上交？”
苏晚的声音陡然转冷，“何时？何地？何人见证？可有入库凭证？”
“这……这……”
赵老鬼冷汗如雨，语无伦次，“就……就昨天……在巷口……刘判官亲自收的……没……没凭证……”
“一派胡言！”
朱七猛地站直身体，枯瘦的手指死死指着赵老鬼，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撒谎！昨天你抢了东西，就揣在自己怀里！我亲眼看见！你还跟旁边几个鬼说……说这东西烫手，得赶紧找路子‘洗’了！根本就没给什么刘判官！”
“你……你血口喷人！”
赵老鬼急眼了，挣扎着想要站起反驳。
“跪下！”
“疤脸”鬼吏又是一声厉喝，带着凶戾的威压，硬生生将赵老鬼重新压跪在地！
苏晚不再看赵老鬼的狡辩。
她的目光转向朱七手中的功德簿残片，手中的判官笔再次抬起。
这一次，笔锋流转的不再是幽蓝核心，而是那裂痕深处流淌出的玄奥黑色符文光芒！
那光芒深邃、冰冷，带着一种追溯本源、厘定规则的浩瀚气息！
笔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道凝练的黑色光丝射出，再次精准地没入朱七手中的功德簿残片！
嗡！
残片再次震动！
但这一次，并未爆发出冲天的金光！
其表面那些黯淡的符文却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起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黑色光晕！
光晕之中，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符文链条流淌出来，如同无形的触手，在虚空中急速延伸、追溯！
这些符文链条并非指向城隍庙的香火源头，而是直接锁定了——赵老鬼！
“啊——！”
赵老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他感觉一股冰冷、沉重、仿佛能碾碎灵魂的规则力量瞬间侵入他的魂体！
他怀中某个被层层阴煞之气包裹、隐藏得极深的角落猛地一烫！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属于功德簿残片的香火气息，如同被强行剥离的烙印，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在他魂体表面形成一团清晰可见的、散发着微弱金光的黑色气团！
那气团之中，隐隐可见功德簿残片的虚影！
铁证如山！残片就在他身上！
而且被他以邪法强行封印，试图掩盖！
“不！不可能！”
赵老鬼惊恐欲绝，拼命想捂住那团暴露的金光黑气，却徒劳无功！
那规则之力如同枷锁，将他死死定住！
“赃物在此！人赃并获！”
“疤脸”鬼吏眼中凶光大盛，厉声喝道！
围观的鬼影一片哗然！
看向赵老鬼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苏晚的目光冰冷如万载寒冰，落在赵老鬼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劫夺圣物，私藏赃物，伤魂诬陷，罪证确凿。按《阴律·窃盗卷》第三则、《阴律·戕魂卷》第一则、《新立平权司反性骚扰条例》第七条（职权压迫），三罪并罚！”
她手中的判官笔笔锋猛然下压！
笔尖那缕淡金色的守护纹路骤然亮起！
一道三色交织的细小光芒如同裁决的闪电，瞬间没入赵老鬼魂体之中！
“啊——！”
赵老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魂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那团暴露的金光黑气瞬间溃散！
他整个魂体剧烈波动，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被烧灼般的黑色烙印！
那是规则之力施加的惩戒烙印！
深入魂核的痛苦让他瞬间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疯狂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惩戒烙印！
这是规则层面的惩罚！
远比单纯的魂体伤害痛苦百倍！
意味着他的罪行已被阴司法度记录在案，永世难消！
“押入司内临时拘魂所！待罪责厘清，再行判决！”
苏晚的声音如同最终宣判的冰锤落下。
“得令！”
“疤脸”鬼吏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因兴奋而扭曲！
他一步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由废墟中寻来的、锈迹斑斑却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锁魂链（或许是某个倒霉鬼吏遗落的），毫不客气地套在哀嚎翻滚的赵老鬼脖子上！
如同拖死狗般将他拖向废墟深处一片用碎石垒起的简陋“囚笼”！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愿意交出所有东西！求大人开恩啊！”
赵老鬼的哀嚎求饶声在废墟中回荡，凄厉无比。
苏晚却恍若未闻。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赵老鬼身上，而是再次投向朱七手中的功德簿残片。
惩戒赵老鬼只是开始。
她手中判官笔再次抬起，这一次，笔锋之上，幽蓝、玄黑、淡金三色光芒同时流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与凝练！
笔锋轻点残片！
嗡！
残片第三次震动！
这一次，没有金光爆发，也没有黑光追溯。
残片表面那些被激活的符文骤然亮起，投射出一片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密金色光点和黑色轨迹交织而成的立体图景！
那图景的核心，赫然是城隍庙的轮廓！
金色光点，代表着纯净的香火愿力流入庙宇的轨迹。
黑色轨迹，则代表着被截留、被吞噬、被污染的香火流向！
在这立体图景中，清晰可见！
绝大部分金色光点在流入城隍庙核心区域后，如同被一张无形的、贪婪的黑色巨网捕获！
巨网的核心节点，闪烁着几个极其刺眼的黑色光斑！
其中一个光斑的位置，赫然指向城隍庙内库区域！
另一个，则指向更高、更深处，隐隐与庙祝居所相连！
还有几处稍弱的光斑，则分布在庙宇外围，如同贪婪的触手！
而那些被截留、污染的香火，一部分化作极其稀薄的、混杂着怨念尘埃的“残渣”流出，维持着庙宇表面的神光。
另一部分，则如同涓涓细流，隐秘地流向庙宇深处某些特定的区域——那些区域，正是赵老鬼这等外围恶鬼头目盘踞之地！
这便是他们的“份子钱”来源！是滋养这些恶鬼的毒瘤之源！
整个城隍庙香火体系的贪腐脉络，如同被解剖的毒瘤血管，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这方简陋石案的上空！
触目惊心！
老鬼吏手中的墨玉碎片“啪嗒”一声掉在石几上！
他枯槁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这……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柳烟儿看着那立体图景中几个刺眼的黑色光斑，尤其是那个指向庙祝居所的核心光斑，肩头的紫色伤痕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中，猛地一阵剧痛！
她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那光斑散发出的贪婪与污秽气息，让她想起了赵德茂！
如出一辙！
废墟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鬼魂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悬浮的、揭示着神祠黑暗的立体图景！
贪婪、震惊、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在无声中疯狂交织！
苏晚静静地看着那图景，幽蓝的眸子深处，冰冷如渊。
她手中的判官笔笔锋，正对着图景中那个指向城隍庙内库区域的、最刺眼的黑色光斑。
香火贪腐，神祠之蠹。
这平权司的第一把火，已然烧穿了城隍庙虚伪的神光，直抵那藏污纳垢的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