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小琴……”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从卷宗上跃起,狠狠烫在赵瑞龙的视网膜上。

他捏着那份证人名单,指尖下的纸张仿佛有了千钧之重。刚刚才被他一手掌控、变得无比真实的1995年,在这一刻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隐隐透出那个他正拼命想要改写的、血色未来的轮廓。

未来的山水集团女王,汉东政商两界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人,一个集美貌、野心与悲剧于一身的符号,一个被权力高层玩弄于股掌之间,既是受害者又是帮凶的复杂角色。

而现在,她只是岩台市一家破旧旅馆的服务员,一桩冤案里几乎被人遗忘的证人。

赵瑞龙没有立刻将张华的口供上报。他将那份最致命的供述锁进了公文包的夹层,转而拨通了祁同伟的电话。

“审讯暂停,把张华看好了。我要去一趟岩台。”

……

岩台市的风华宾馆,与其说宾馆,不如说是一家藏在脏污小巷里的招待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石灰、廉价消毒水和油炸食品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里,是希望枯萎的地方。

赵瑞龙坐在大堂角落,用一份报纸挡着脸,目光却透过报纸的边缘,牢牢锁定了前台那个瘦削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蓝色制服,长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简单束在脑后。即便没有未来那些精致的妆容和名牌服饰,她的五官依旧足够夺目,只是那张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唯一鲜活的,是那双眼睛,像两簇在寒风中倔强燃烧的火苗,拒绝被周遭的死寂所吞噬。

她就是高小琴。年轻、粗粝,但尚未被折断。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油腻分头、浑身散发着廉价酒气的中年胖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前台。

“小琴啊,我房间热水又坏了,你上来给我看看。”男人一开口,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就在高小琴身上不怀好意地逡巡。

周围几个服务员立刻低下头,挪开视线,显然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

高小琴的后背瞬间绷紧,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慌乱,只挂着一个礼貌而疏远的微笑:“王经理,维修的师傅下班了,我已经报修了,他明天一早就过来。”

“明天?老子现在就要洗澡!”男人“砰”地一拳砸在柜台上,声音陡然拔高,“怎么,要我等?你,现在就上去!”

说着,他那只肥腻的手就伸了过去,要抓她的胳膊。

赵瑞龙捏着茶杯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

可没等他起身,高小琴已经像条泥鳅般,用一个极其敏捷的动作侧身避开。那是千百次类似骚扰中磨练出的本能。

“王经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锋利,“宾馆有规定,我是前台,不是维修工。你再动手动脚,我就只能报警了。我表叔,就在这片派出所当差。”

她在虚张声势。赵瑞龙能看到她搭在电话机上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猫,亮出了自己所有的爪牙。

那个王经理果然被镇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一个“派出所的表叔”,分量不重,但对付他这种地痞流氓却也足够。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骂了句“臭娘们,有种”,便悻悻地转身上了楼。

大堂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高小琴紧绷的肩膀垮了万分之一秒,那张故作坚强的脸孔瞬间泄露出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但很快,她又重新戴上了那副冷漠的面具。

赵瑞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起身的冲动,已化为一种深沉的欣赏。

这女人,是蒙尘的钻石。她需要的,只是一个逃离这片泥沼的机会。

他缓步走到前台,声音平淡:“来瓶水。”

高小琴抬起头,眼神里还残留着戒备。她收了钱,递过一瓶水,动作机械而麻木。

“刚才处理得不错。”赵瑞龙拧开瓶盖,语气随意。

她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没做声。对她而言,男人的夸赞,往往是另一种骚扰的开端。

“一个女孩子,带着妹妹,在这样的地方不容易。”赵瑞龙继续说,语气里没有丝毫轻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的伪装。她猛地抬头,戒备立刻变成了惊恐:“你……你说什么?”

“高小凤,”赵瑞龙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吧?我刚才看到她在后厨帮忙。”

恐惧与猜疑在她眼中翻涌。“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她的手,再次悄悄伸向了电话。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赵瑞龙身体向后靠在柜台上,摆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姿态,“我只是看到了。看到一个聪明、坚韧的女人,正在这种地方耗尽她的生命,给醉汉赔笑,和流氓周旋。我觉得,太可惜了。”

他没有撒谎。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和祁同伟如出一辙的、那种生于黑暗却渴望光明的原始野心。他们是同一种人。

她眼中的猜疑开始动摇,被一种巨大的困惑所取代。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人们或同情她,或觊觎她,或无视她。但从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聪明”和“坚韧”。

“可惜?你知道什么叫可惜?”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你知道睁开眼就愁下一顿饭是什么滋味吗?”

“我不知道。”赵瑞龙坦然承认,“但我知道什么是舞台,也看得出谁是天生的好角儿。这里不是你的舞台,是你的囚笼。”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正在金山县运作一个新项目,大型文化旅游开发。我们需要人,需要聪明人,需要对成功饥渴的人,需要不怕从零开始的人。”

一张名片被他推过柜台。上面没有头衔,只有一个姓氏——赵先生,以及一个大哥大号码。

“我不是给你钱。”他说道,“我给你一个舞台。能跳多高,能发多亮的光,看你自己的本事。”

高小琴呆呆地看着那张名片,又看看他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金山县?文化旅游?那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赵瑞龙看到了她眼中的怀疑、恐惧,以及那份被她死死压抑住的、名为希望的火花。他决定,要用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它。

他稍稍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高小琴,你天生就不是端盘子的命。你的美貌和智慧,是一把双刃剑。用在正道上,能让你成为商界的女王;如果走歪了,”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王经理消失的楼梯口,“只会让你沦为权力的玩物。”

他站直身体,话已至此。

“路,你自己选。”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风华宾馆,留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昏暗的大堂里。那张轻飘飘的名片,在她手里却重如金砖。

第二天一早,赵瑞龙正准备离开自己下榻的酒店,包里的大哥大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打开翻盖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她略带迟疑的声音:“是……赵先生吗?”

“是我。”

“我们……在哪儿见?”

一小时后,在一家安静的茶馆里,高小琴出现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紧紧牵着她的孪生妹妹高小凤。高小凤用一双小鹿般惊恐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赵瑞龙。

高小琴换下了制服,穿了一件干净却陈旧的白衬衫,显然是精心收拾过。她的眼中,再没有了昨天的犹豫和迷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赵瑞龙,深深地鞠了一躬。

“赵先生,”她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我跟我妹妹,跟你干!”

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问待遇如何。她赌上了自己和妹妹的全部未来,只为这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赵瑞龙笑了。

他找到了,未来的女王。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祁同伟。

“同伟,岩台的风华宾馆。有个姓王的经理,还有几个骚扰员工的地痞。我要让他们深刻地理解一下,什么叫尊重女性。”

“明白,赵公子。”祁同伟的声音冰冷而高效,“我会亲自处理,保证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课。”

他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远在金山县的王大路。

“大路,我给你送两个人过去。一对姐妹,你先安排进旅游公司,从导游或者行政的最基层做起。姐姐叫高小琴,你多留意一下。是个人才。”

“你亲自发现的人才?”王大路在那头来了兴趣,“行,瑞龙,我信你的眼光。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挂断电话,赵瑞龙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岩台市,心中商业帝国的版图,正一块块拼接完整。

政法系统,他有最锋利的刀——祁同伟。

地方政府,他有最坚固的堡垒——李达康。

理论高地,他有未来的掌门人——高育良。

而现在,他商业版图的未来CEO,也已就位。

他将彻底避开前世那些高污染、高风险的重资产行业。未来的商业世界,属于互联网的无限边疆,和文化旅游的无尽宝藏。高小琴,正是执掌他文旅帝国帅印的最佳人选。

他不仅将这对姐妹从沦为权力玩物的悲惨命运中拯救了出来,更要亲手赋予她们成为棋手的能力。

然而,当他准备离开岩台时,思绪又回到了公文包里那份滚烫的口供上。

张华的供词,就是一把已经上膛的枪,枪口死死地对准了梁群峰。

现在就开枪,很容易。

但一枪毙命,太过简单粗暴。他想要的,是一场无可辩驳的、将死对方的完美棋局。为此,他还需要在棋盘上,落下更关键的一子。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口供里提到,梁群峰为了包庇自己的小舅子,不惜伪造证据,陷害了一位正在调查此事的检察官。

一个更大胆、也更凶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