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密密的雪片敲打着当铺高高的、蒙尘的玻璃窗。屋内光线晦暗,只有柜台上一盏绿罩子台灯,投下一圈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台面上一小片区域。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陈旧血腥气。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正捏着一块柔软的鹿皮,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一块黄铜怀表。表壳上繁复的缠枝花纹在黯淡的光线下幽幽反光,但最刺眼的,却是表壳边缘一道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发暗的污渍。鹿皮小心地避开那污渍,只擦拭着周围光洁的金属。

手的主人,赵金奎,穿着笔挺的军呢大衣,领章上缀着代表权势的星徽。他微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微微下垂的嘴角。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专注得近乎虔诚。

当铺老掌柜佝偻着背站在柜台后,垂着眼皮,大气不敢出,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角落里,两个穿着同样军呢大衣、挎着盒子炮的士兵,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一动不动,只有帽檐下锐利的眼神偶尔扫过,带来无形的压力。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赵金奎用指尖轻轻挑开了怀表的表盖。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一根蓝钢秒针正不疾不徐地走着。他盯着那转动的指针,眼神幽深莫测,仿佛能从那滴答声中听出什么玄机。

“都……都处理干净了,旅座。”老掌柜的声音干涩发紧,像砂纸摩擦,“按您的吩咐,那老东西的铺子,绝查不到半点……”

赵金奎没说话,只是伸出戴着白手套的食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表盖内侧。那里刻着几个极其细小的花体英文字母——显然不属于他。

“干净?”赵金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当铺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他依旧盯着那转动的秒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东西咽了气,东西也在这儿……”他抬了抬手中的怀表,“可那个小崽子呢?”

他的目光终于从表盘上抬起,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毒辣,直直刺向当铺掌柜。

老掌柜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发颤:“雪太大……那小崽子滑溜得像泥鳅……巷子又黑……弟兄们追到巷口,眼看着他……他好像钻进了辆车……顾……顾家的车……”

“顾家?”赵金奎擦拭怀表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阴影下的眼睛眯了起来,像嗅到危险的毒蛇,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寒芒。“顾大帅府上?”

“是……是顾府的车牌,错不了……”老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金奎沉默了。他缓缓合上怀表的表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当铺里却格外清晰。他把玩着这块带着不祥气息的怀表,指尖在那道干涸的深褐色污渍上反复摩挲,眼神阴晴不定,闪烁着算计和狠戾的光。

晦暗的光线里,他嘴角那抹原本就向下撇的弧度,似乎又往下沉了沉,绷成一条冷酷的直线。

“呵……”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冷笑从他鼻腔里哼出。

他不再擦拭怀表,而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骨。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角落里如同石雕的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传我的令。”

“集合警卫连。”

“去顾公馆。”

“那小崽子,无论躲在哪个耗子洞里——”

他顿了顿,攥着怀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射出毒蛇般噬人的寒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必、须、给、我、死!”

……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窗外肆虐的风雪,却隔不断顾公馆内令人窒息的凝重。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冰冷璀璨的光芒,将客厅里每一寸昂贵的波斯地毯、每一件锃亮的红木家具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上等檀香的味道,本该是宁神静气的,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压抑。

气氛沉滞得如同铅块。

客厅中央宽大的、铺着锦缎软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元身上裹着件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貂裘披风,雪白油亮的皮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张洗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和一双乌溜溜、带着明显不安的大眼睛。

他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椅子里,显得有些滑稽,两只穿着崭新柔软棉袜的小脚悬空,无意识地轻轻晃荡着,脚尖偶尔蹭到冰凉光滑的椅腿。

福伯像一尊守护神,背脊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地侍立在太师椅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他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客厅里那些不请自来的、穿着军呢大衣、挎着枪的士兵。士兵们分散在客厅入口处,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像一道道沉默的、充满威胁的铁栅栏。

一个穿着笔挺军官制服、肩章上缀着少校衔的男人站在士兵前面,脸上堆着公式化的假笑,对福伯微微欠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福管家,深夜打扰,实在情非得已。卑职奉赵旅座严令,追捕一名潜入城内、极度危险的小赤党分子。线报确凿,亲眼所见其逃入了贵府。事关重大,请福管家行个方便,容我等入内搜查,以免……伤了赵旅座与顾帅的和气。”

“赤党分子?”福伯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少校怕是弄错了。我们大帅府门禁森严,岂容宵小之徒潜入?更别说是什么‘小赤党’,今日府中,只有一位小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