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椅子上的阿元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柔和,“便是这位小少爷。”

那少校军官的目光也随之投向阿元,审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怀疑。一个裹在貂裘里、看着不过四五岁的小娃娃?贵客?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皮靴踏地声由远及近,带着金属马刺碰撞的铿锵碎响,粗暴地碾碎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士兵们立刻如同摩西分海般迅速让开一条通路,个个挺直腰板,神色肃然。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带进来的凛冽风雪寒气,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的,正是赵金奎。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呢大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骨,只露出下半张刚硬冷厉的脸。

他看也没看福伯,鹰隼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势在必得的压迫感,直接越过所有人,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太师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赤裸裸的杀意和一种即将碾死虫豸般的冷酷快意。

阿元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小脚猛地停止了晃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脸微微发白,本能地抓紧了身上宽大的貂裘,仿佛那柔软的皮毛能提供一丝可怜的屏障。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爬上心头。

赵金奎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不是笑,而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咽喉时的残忍弧度。

他向前逼近一步,皮靴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在人心头。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他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

福伯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挡在阿元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的死寂时刻——

太师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忽然动了。

阿元没有躲,也没有哭。

他像是被那凶戾的目光看得懵了,又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他歪了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扑扇了几下。

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懵懂好奇的弧度。

然后,在满厅死寂、在赵金奎那噬人目光的逼视下、在福伯惊骇欲绝的眼神中,阿元微微张开了小嘴。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孩童特有的、尚未褪尽的软糯奶音,在落针可闻的奢华客厅里,却清晰地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凶伯伯……”

他顿了顿,小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极其有趣的发现。

随即,那点细微的弧度迅速扩大,在嘴角绽放出一个纯粹、干净、甚至带着点羞涩的小小梨涡。

他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某种奇异的肯定,轻轻点向赵金奎紧攥着、垂在身侧的拳头——那里面,死死扣着那块黄铜怀表。

“……你杀人的时候,”阿元的声音依旧软糯,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珠子,砸在光滑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惊心动魄的回响,“怀表唱歌,真好听呀。”

“叮咚——叮咚——叮咚——!”

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动了命运的琴弦。就在阿元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一隅,那座足有一人高的、鎏金的西洋古董落地钟,内部的机械簧片猛地弹动,骤然发出了清脆悦耳、却又宏大得足以震碎人心的整点报时声!

钟声悠扬,穿透了昂贵的水晶吊灯,穿透了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在这死寂的、杀机四伏的华丽牢笼里,一圈一圈地回荡开来,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撞击着每一颗骤然停跳的心脏!

阿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脚猛地缩回宽大的貂裘里,像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蜷缩起来。他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又惊惧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嘴微张着,似乎被那洪亮的“唱歌”声彻底震住了。

死寂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寒。

赵金奎脸上的表情,在阿元那句“怀表唱歌真好听”出口的瞬间就已彻底凝固。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如同被毒蛇噬心般阴冷暴怒的神情。

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如同被瞬间抽去了筋骨。

那只原本已悄无声息按在腰间枪套上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停顿在半途,五指张开,微微痉挛,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在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帽檐投下的阴影,此刻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他上半张脸完全吞噬。

只能看见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正剧烈地颤抖着,下颚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凿。

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太师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要将对方彻底洞穿、碾碎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

他听到了!这个小崽子……他竟然听到了!在那个风雪交加、弥漫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肮脏后巷里,在那个老东西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怀表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表盖弹开,那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报时簧片震动声……他怎么可能听到?!

“嗬……”一声极其压抑、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从赵金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周身的戾气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爆发!客厅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随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向下压去,目标直指腰间的佩枪!

“赵旅座!”福伯须发皆张,苍老的脸上第一次爆发出凌厉的煞气,一步抢前,枯瘦却异常沉稳的身躯如同磐石,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阿元身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赵金奎那只即将触及枪柄的手,声音沉如闷雷,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这里是顾公馆!您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