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短暂的平静,在第二日的午后被彻底打破。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

一个穿着绛紫色织锦旗袍、身段玲珑、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

女人生得很美,柳眉杏眼,琼鼻樱唇,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娇矜和刻薄,尤其看向阿元时,那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物品,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哎哟,这就是我们府上新来的小贵人吧?瞧瞧这小模样,真是招人疼。”女人开口,声音娇嗲,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正是顾沉舟的第三房姨太太,赵曼丽。

福伯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恭敬却疏离的笑:“赵姨太安好。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赵曼丽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拂了拂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依旧落在阿元身上,笑道:

“明儿个可是大帅的三十整寿,府里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寻思着,这小贵人初来乍到,又是……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刻意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明儿个寿宴上,若是打扮成个招财童子,捧着寿礼去给大帅磕个头,岂不是天大的福气?大帅见了,必定欢喜!”

福伯脸色微微一变,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这……小少爷年纪小,又刚受了惊吓,寿宴上人多眼杂,恐怕……”

“福管家这话说的,”赵曼丽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小孩子家家的,多见见世面才好。再说了,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就这么定了!”

她不给福伯再反驳的机会,对身后的丫鬟招招手,“来,把东西给小贵人试试。”

两个丫鬟应声上前。托盘里,赫然是一套大红色的、绣着金线元宝和铜钱的招财童子锦缎衣裤,一顶同样缀着金元宝的小瓜皮帽,还有一盒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金灿灿的脂粉。

阿元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住了,小脸发白,下意识地往福伯身后躲去,小手紧紧抓住福伯的衣襟。

“乖孩子,别怕。”赵曼丽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假笑,伸手就要来拉阿元,“让姨姨瞧瞧,我们小童子打扮起来有多俊……”

“赵姨太!”福伯猛地侧身,再次将阿元护在身后,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小少爷认生,老奴自己来就好,不劳您费心!”

赵曼丽的笑容彻底冷了下来,鲜红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眼神阴冷地剜了福伯一眼,哼了一声:

“不识抬举!福管家,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明日寿宴前,务必把人收拾妥当!捧着玉佛,去正厅给大帅贺寿!若是误了时辰,扫了大帅的兴……”

她没再说下去,只留下一个充满威胁的眼神,扭着腰肢,带着一阵香风,转身走了。

门被关上,暖阁里还残留着那浓郁的脂粉味。福伯看着托盘里那刺目的红和金粉,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低头看着躲在自己身后、小脸上满是惊惶的阿元,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愤怒、无奈和浓浓的心疼。

“小少爷……不怕……”福伯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蹲下身,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阿元的头发,像是要拂去那无形的惊吓,“福伯在……福伯在……”

阿元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和恐惧。

他不明白什么是寿宴,什么是招财童子,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个香喷喷的漂亮姨姨,看他的眼神,和那个风雪夜里拿刀的凶伯伯一样,让他从骨头缝里感到寒冷。

赵曼丽回到自己的卧房,反手锁上门。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颤抖着手打开一个隐秘的抽屉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尊半尺来高的玉佛。这尊玉佛是赵金奎秘密派人送来的,连同那几张让她心惊肉跳的图纸。

赵曼丽的手指抚过玉佛冰凉的底座。那里有一个极其精巧的机关,轻轻旋开,便能将几张薄如蝉翼的图纸塞入佛像腹中的暗格,再旋紧底座,天衣无缝。图纸上沾染的暗褐色污渍,据说是某个“碍事”的工程师的血。

“玉佛藏图,举报顾沉舟私通乱党。”赵金奎的密信冰冷而残酷,“失窃的兵工厂核心图纸在顾府搜出来,就是顾沉舟私通乱党、倒卖军械、意图不轨的铁证!事情一旦成功,就送你和你弟弟出国……”

赵曼丽的心在狂跳。计划虽妙,却也凶险万分。一旦失败,被顾沉舟察觉一丝端倪……她不敢想下去。

那个男人的眼神,冰冷得能冻结人的灵魂。但赵金奎的威逼利诱,尤其是“送你和弟弟出国”的许诺,像蜜糖一样诱惑着她。

出国,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像个货物一样被人送来送去的。

要怪,就怪顾沉舟,她被送进大帅府快半年了,无论怎么努力,顾沉舟都视她为无物,更没有碰过她。

赵金奎不会放过她,顾沉舟不会救她,她只能自救。

翌日,顾公馆张灯结彩,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前厅、回廊、庭院,处处披红挂彩,宾客如云,衣香鬓影。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政要、富商、名流几乎齐聚于此,恭贺顾大帅五十华诞。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食物的香气和一种浮华喧嚣的热闹。

暖阁里,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阿元被强行换上了那套大红的招财童子衣裤,小瓜皮帽歪歪地扣在脑袋上。

脸上被赵曼丽派来的丫鬟涂了厚厚一层金粉,额心还被点了一个鲜红的圆点。

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地站着,被那刺眼的红和脸上油腻的金粉包裹着,像一只被精心打扮却失去了灵魂的玩偶。

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无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忍着不敢掉下来,生怕弄花了脸上的妆粉。

福伯站在一旁,看着阿元这副模样,心如刀绞,老眼通红。他几次想开口,都被赵曼丽派来“帮忙”的婆子用眼神冷冷地瞪了回去。

“时辰到了!”一个婆子尖着嗓子催促道,将一个沉甸甸、冰凉凉的东西塞进阿元僵硬的小手里。

那是一尊半尺来高的玉佛。玉质温润,雕工精细,佛像面容慈和悲悯。底座用红绸仔细地包裹着,显得庄重无比。入手冰凉沉重,对阿元来说如同抱着一个巨大的冰块。

“走!快走!捧着它,去前面大厅!给坐在最中间、最威风的那个人磕头!说‘福寿安康、龙马精神’!记住了吗?”婆子用力推了阿元一把,语气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阿元被推得一个趔趄,小手死死抱住那尊冰凉的玉佛,才勉强站稳。他茫然又惊恐地望着福伯,小嘴瘪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冲花了脸颊上的金粉,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福伯心如刀割,想要上前,却被两个婆子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去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元被连推带搡地带出暖阁,走向那喧嚣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前厅。

前厅更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厅堂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水晶吊灯折射出万千华彩,映照着满堂宾客的珠光宝气。

巨大的寿字高悬正中。

主位上,顾沉舟一身戎装,端坐于铺着大红锦垫的太师椅上。

他面容沉静,不怒自威,深邃的目光淡淡扫视着满堂宾客,接受着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

赵金奎也赫然在座,位置颇为靠前,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脸上堆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不时飘向厅门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