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奢华冰冷的客厅里,只剩下古董钟摆单调的“咔哒”声,以及阿元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凝滞的空气仿佛才开始重新流动。

福伯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如弓弦的身体这才微微松懈下来,额角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溢满了心疼和后怕,弯下腰,用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拢阿元身上有些滑落的貂裘。

“不怕了,小少爷,不怕了……坏人走了……”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浓重的安抚意味,轻柔地拍着阿元小小的背脊。

就在这时,那双锃亮的军靴踏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沉稳地走了过来。

脚步声停在太师椅前。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阿元埋在貂裘里的小身子猛地一僵,细微的抽泣声也瞬间停止了。

他像只受惊过度的小蜗牛,拼命地把自己往柔软的皮毛深处缩去,只留下几缕柔软的黑发露在外面,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顾沉舟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师椅里这小小的一团。雪白的貂裘衬得他露出的那点肌肤更加苍白脆弱。

他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落在阿元冻得通红的、还挂着泪珠的小耳朵上,落在他因为极度紧张而紧紧攥着貂裘边缘、指节发白的小手上。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福伯紧张的呼吸声和阿元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鼻息。

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福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解释什么:“大帅,这孩子他……”

顾沉舟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下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属于军人的大手,探向了那团瑟瑟发抖的雪白貂裘。

阿元似乎感觉到了阴影的靠近和那只手的温度,吓得猛地一颤,小脑袋埋得更深了。

那只大手却并未如预想中那样粗暴地将他拎起或是推开。它带着一种与他周身冷硬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生涩的迟疑,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落在了阿元因为紧张而微微弓起的、小小的背脊上。

隔着柔软厚实的貂裘,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算炽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的力量感。

掌心下的那小小身躯,先是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幼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随即,仿佛感受到了那手掌传递过来的并非恶意,而是一种笨拙却坚实的支撑,那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脊背,极其细微地、试探性地放松了一点点。

埋在貂裘里的小脑袋,也极其缓慢地、怯生生地抬起了一点点。

阿元抬起湿漉漉的睫毛,乌溜溜的眼睛里还噙着大颗的泪珠,像受尽委屈的小鹿,茫然又惊惧地向上望去。

正正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顾沉舟的目光,依旧深邃、沉静,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和审视。

但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中,那双寒潭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波动——像坚冰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不存在的涟漪。快得让阿元以为是自己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那落在背上的大手,安抚性地、生硬地轻轻拍了两下。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从未做过此事的僵硬感,却奇异地让阿元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

“福伯。”顾沉舟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依旧落在阿元那张惊魂未定、泪痕交错的小脸上,“收拾一间暖和的屋子。”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阿元身上那件过于宽大、将他衬得更加瘦小可怜的貂裘,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找身干净合身的衣服给他。”

“是!是!大帅!”福伯激动得声音发颤,老泪几乎又要涌出,连忙应下,看向阿元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沉舟收回了手,直起身。那短暂的、带着一丝生硬温度的触碰消失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太师椅里那个依旧呆呆望着他、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怯怯的小东西,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又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军靴踏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沉稳而有力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如同来时一般,带着掌控一切的威压,渐渐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客厅里,只剩下古董钟摆规律的“咔哒”声,以及阿元懵懂茫然的眼神,和福伯压抑不住的、喜极而泣的哽咽。

***

阿元被安置在二楼一间朝南的、铺着厚厚地毯的暖阁里。

房间很大,阳光透过精致的玻璃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松木和崭新棉布的气息。

他身上的破袄子早被换下,穿上了福伯亲自挑选的、细软温暖的湖蓝色绸缎小袄和同色棉裤,脚上是簇新的、绣着福字的小棉鞋。

食物是阿元从未想象过的精细。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蒸得松软雪白的奶馒头,炖得软烂的肉糜,还有甜滋滋的蜜饯果子……

每一样都放在描金绘彩的细瓷小碗小碟里。

福伯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东西都堆到他面前,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就溢满了满足和心酸交织的笑意。

可阿元吃得并不安稳。

巨大的陌生感、对小豆子的担忧,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他。

这雕梁画栋的屋子太安静,太干净,太亮堂,每一件摆设都精致得让他不敢触碰,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光可鉴人的地板。

夜里,他被噩梦惊醒,梦里是呼啸的风雪、小豆子的颤抖、伙计的怒吼、冰冷的刀光、还有赵金奎那双毒蛇般噬人的眼睛。

他很少见到顾沉舟。那位将他带进这座堡垒的大帅,如同高踞云端的冰冷神祇,偶尔在楼梯上、在走廊尽头匆匆一瞥,那深邃的目光扫过他时,总是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阿元每次看到他,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直到那高大冷硬的身影消失,才敢小口喘气。

只有福伯,是这冰冷堡垒里唯一的暖色。

老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耐心地教他认屋里的东西,给他讲一些模糊的、关于“少爷”的往事,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怀念和悲伤。

阿元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老人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惜。

这让他紧绷的神经,在福伯身边时,能获得片刻的松弛。

不过,他还没有确认这个地方是否安全,不敢把小豆子的情况告诉福伯。

但他更担心破庙里发着烧的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