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俯身。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属于军人的大手伸了过来。没有预想中的粗暴,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奇异地避开了阿元身上那刺眼的红绸缎,稳稳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扶之意,插入了阿元小小的腋下。
下一刻,阿元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股沉稳的力量凌空抱了起来!
冰冷的、带着淡淡硝烟和冷冽松木气息的怀抱瞬间将他包裹。那怀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生硬硌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稳固感。
阿元小小的身体僵硬地被抱着,小脑袋被迫靠在顾沉舟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隔着冰凉的锦缎布料,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顾沉舟抱着他,缓缓转过身,面对满堂死寂的宾客和地上那摊刺目的狼藉。他的面容冷硬如铁,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垂下眼帘,大气不敢出。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臂弯里这个吓坏了的小东西脸上。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的侧面——那带着薄茧、触感略显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抹去了阿元脸颊上被泪水冲花的一道金粉污迹。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周遭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近乎诡异的温和。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乖。”
他垂眸,深邃的目光锁住阿元那双盛满惊惧泪水、茫然无措的大眼睛,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探究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告诉我……”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某个脸色惨白、正试图悄悄后退的身影。
“……玉佛是谁给你的?”
阿元被抱在这冰冷而坚实的怀里,小脑袋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和茫然让他无法思考。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只知道这个抱着他的“爹”在问他。他本能地、懵懂地顺着顾沉舟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指引,怯生生地抬起一只沾着金粉的小手。
那根小小的、细细的手指,带着孩童最原始的指向性,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颤巍巍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宾客席中一个正欲藏身于人后的、穿着玫红旗袍、妆容精致此刻却花容失色、面无人色的身影——
赵曼丽!
“漂亮姨姨……”阿元带着哭腔,声音细弱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曼丽的心上,
“轰——!”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死寂的大厅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的目光,震惊的、鄙夷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瞬间如同千万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赵曼丽!
赵金奎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赵曼丽,眼神里的怨毒和惊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放在桌下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顾沉舟抱着阿元,站在原地。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了那个被千夫所指、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的玫红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洞悉一切后的森然寒意。
风暴的中心,赵曼丽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根小小的、沾着金粉的手指,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将她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她精心描画的脸庞扭曲得如同恶鬼,嘴唇哆嗦着,想要尖叫,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在顾沉舟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逼视下,她双腿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被旁边的侍女惊恐地扶住,才没有当场昏厥在地。
“赵姨太?!”
“天哪!她竟敢……”
“那玉佛……那血图……是她?!”
窃窃私语瞬间汇成汹涌的暗流,带着冰冷的恶意冲刷着赵曼丽最后的体面。她精心描画的脸庞扭曲得如同恶鬼,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了几缕,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
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尖叫,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耻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彻底瘫软下去,全靠身边两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侍女死死架住,才没有当场昏厥在地。
赵金奎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跳!死死盯着被侍女架着、如同一滩烂泥的赵曼丽,眼神里的怨毒、惊怒和一丝被当众打脸的极度难堪几乎要喷出火来!那目光,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生吞活剥!
主位之上。
顾沉舟抱着怀中依旧在瑟瑟发抖、小脸上泪痕混着金粉、茫然惊惧的阿元。他高大的身躯如同渊渟岳峙的山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先是掠过暴跳如雷、杀意沸腾的赵金奎,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警告。
随即,那目光缓缓地、最终定格在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赵曼丽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满厅的喧哗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赵金奎粗重的喘息、赵曼丽绝望的抽噎,以及阿元细微的、压抑的呜咽。
顾沉舟抱着阿元的手臂稳如磐石。他看着赵曼丽,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尘埃般的漠然和一丝……早就预料到的、冰冷的了然。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低沉平稳,却如同极北之地刮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拖下去。”
简单的三个字,不带丝毫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和令人骨髓发寒的宣判。
他微微侧头,深邃的目光扫过侍立在厅门阴影处、如同两尊沉默铁塔的亲卫队长。
“关进西院柴房。”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大帅!”亲卫队长猛地躬身领命,声音洪亮,如同金铁交鸣!两人立刻大步上前,动作迅捷如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拎起一件毫无生命的物品,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失神、连挣扎都忘记了的赵曼丽!
“不……大帅!不是我!我不知道玉佛里怎么会有东西,我不知道……”赵曼丽被亲卫铁钳般的手掌架起,身体悬空,才仿佛从巨大的惊骇和耻辱中找回一丝神智,发出凄厉绝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的尖叫!她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胡乱地指向顾沉舟怀里的阿元,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蛇毒!
然而,她的尖叫和挣扎在两名训练有素、力大无穷的亲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的声音迅速远去,那刺眼的玫红旗袍如同风中残破的败絮,被毫不留情地拖离了这华美却冰冷刺骨的寿宴中心,消失在通往阴暗西院的回廊深处。
她的尖叫余音还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抱着孩子的顾沉舟身上,带着敬畏、恐惧、以及深深的忌惮。
顾沉舟抱着阿元,站在原地。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死寂的大厅,扫过地上那碎裂的玉佛、刺目的染血图纸,扫过赵金奎那张因愤怒和难堪而扭曲的脸。他的面容依旧沉静,如同覆盖着坚冰的深湖,无人能窥见其下的汹涌暗流。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抱着怀中依旧在细微颤抖的小小身体,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锃亮的皮鞋踏过大理石地面上碎裂的玉块和泼洒的茶水,头也不回地走向通往内宅的雕花拱门。
福伯早已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奢华的寿宴大厅,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碎裂的玉佛、干涸的血迹、泼洒的茶水,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脂粉气,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风暴过后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