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如同另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世界。暖阁里,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阿元被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那件刺目的大红招财童子戏服早已被福伯小心翼翼地脱下,换上了柔软干净的细棉布睡衣。
脸上油腻的金粉也被温热的湿毛巾细细擦去,露出原本苍白的小脸。
只是那额心被点过红点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红痕,像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福伯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阿元汗湿的额头,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心疼和担忧。
他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元额头和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阿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柔软的锦被里,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包裹,不停地打着冷颤,牙齿都在微微磕碰。
“小少爷……不怕了……回家了……福伯在呢……” 福伯的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无尽的安抚和自责,“都怪老奴没用……让你受惊了……”
阿元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小眉头痛苦地紧锁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
“……冷……好冷……”
“小豆子……药……”
“别……别过来……凶伯伯……刀……”
“……爷爷……别杀爷爷……怀表……唱歌……好吵……”
“……血……好多血……佛佛流血了……呜……”
他的呓语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充满了孩童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和绝望。每一次呓语,小小的身体都会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冷汗浸透了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福伯听着这稚嫩却字字泣血的梦呓,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阿元冰凉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凶伯伯走了……爷爷没事……佛佛不流血了……小少爷不怕……”
然而,阿元的高烧如同燎原的野火,不仅没有退却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小小的身体烫得像块烙铁,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
福伯试了各种土法,用温水一遍遍擦拭,甚至让人端来了府里珍藏的退热安宫丸,用温水化开,小心地一点点喂进去。
“福伯,药……药怎么还不见效?小少爷这烧……” 一个在旁帮忙的小丫鬟看着阿元烧得通红的小脸和急促的呼吸,声音里带着哭腔。
福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元痛苦的小脸,枯瘦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快去前头禀报大帅!说小少爷烧得厉害,请大帅示下,是否要立刻请洋人大夫!”
小丫鬟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跑了出去。
暖阁与外间相连的珠帘被无声地撩开一道缝隙。顾沉舟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并未踏入。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深青色的团花寿字纹锦缎长袍,只是外面罩着的玄色马褂已经脱下。暖阁内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深邃的侧脸轮廓,看不清表情。
他的目光越过珠帘的缝隙,落在拔步床上那个蜷缩在锦被里、烧得浑身通红、正发出痛苦呓语的小小身影上。
“……别杀爷爷……凶伯伯……怀表唱歌……好听……” 阿元含混不清的呓语再次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恐惧。
顾沉舟的目光,在听到“怀表唱歌”几个字时,极其细微地一凝。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寒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暖阁里压抑的啜泣声、福伯焦灼的安抚声、阿元痛苦的呓语声,混合着浓郁的药味和汗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片刻,他缓缓转过身,走向外间靠窗放置的一张紫檀木圈椅。他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坐了下来。高大的身影陷在圈椅里,如同沉默的山岩。
外间的光线比暖阁内更加昏暗。只有窗棂透进来一点庭院灯笼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顾沉舟坐得笔直。他从军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质的烟盒,“啪”地一声打开。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唇间。随即,又摸出一个同样银质的、造型简洁的打火机。
“嚓——”
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起来,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那一点猩红的火光骤然明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只留下袅袅升腾的、带着辛辣烟草味的青烟。
他没有再看向暖阁的方向,只是沉默地吸着烟。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无边的黑暗,看到某些潜藏的东西。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浓重的烟草味中缓慢流逝。
暖阁里,阿元痛苦的呓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福伯压抑的啜泣和焦急的低语。
外间,顾沉舟指间香烟的猩红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动作机械而沉默。那只银质的打火机,被他无意识地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肉。
窗边的紫檀木小几上,那个原本光洁如镜的水晶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和烟灰,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堆积起来。
一层,又一层。
如同某种沉重的心事,无法言说,只能化为灰烬。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泼洒在顾公馆这座庞大的堡垒之上。前厅寿宴残留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空洞的寂静和挥之不去的阴霾。西院,这个平日里堆放杂物、少有人至的角落,此刻更是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
柴房位于西院最偏僻的一隅,紧挨着高大的围墙。
低矮的土坯房,屋顶覆盖着陈旧的茅草,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一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沉重冰冷的黄铜大锁,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如同铁塔般纹丝不动的亲卫士兵,刺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寒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柴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糊着破旧窗纸的气窗,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浑浊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里面堆积如山的柴禾轮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朽的木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赵曼丽瘫坐在一堆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垛上。
她身上那件曾经艳光四射的玫红旗袍早已被蹭得污秽不堪,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裙摆甚至被柴禾勾破了几处。
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几缕头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和脸颊,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泪水、汗水和灰尘糊成一团,眼线晕开,如同恶鬼的泪痕。她眼神空洞,失焦地望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完了……全完了……”她嘴唇哆嗦着,破碎的声音如同蚊蚋,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凄凉。
顾沉舟那冰冷如看死人的眼神,宾客们鄙夷嘲讽的目光,还有赵金奎那恨不得将她撕碎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
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小崽子!是他!他污蔑我!他一定是鬼!是来索命的鬼!”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仿佛又看到了风雪夜里,那个老东西临死前死死瞪着她的眼睛,还有那滑落在地、发出细微“叮咚”声的怀表……不!她不能坐以待毙!赵金奎不会放过她!顾沉舟更不会!
“对……对!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
赵曼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光芒。她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在黑暗中摸索。粗糙的柴禾划破了她的手掌和旗袍下摆的肌肤,带来细密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她扑到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嘶哑地哭喊:“开门!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我要见大帅!我要见旅座!开门啊——!”
沉重的木门发出“砰砰”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闭嘴!”
门外传来亲卫士兵冰冷而严厉的呵斥,带着金属质感的威胁,“再敢喧哗,别怪我们不客气!”
赵曼丽的哭喊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疯狂的冲动。她顺着冰冷的木门滑坐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绝望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