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冷汗浸透丝质睡衣。凌正又一次从那个该死的噩梦中弹坐起来,剧烈的动作扯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尖锐的头痛如影随形。持续的失眠和这挥之不去的梦魇,像在他体内点了一把虚火,口干舌燥,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连自己都恶心的腐朽味道。

他把自己从昂贵枕头的包围里拔出来,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板。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的青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又是那个洞窟!

巨大,幽深,仿佛没有穹顶。洞壁上,“困龙窟”三个古朴遒劲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刻在石头上,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幽光。洞底是近乎完美的巨大圆形,地面光滑得不可思议。洞穴正中心,一块庞大、形状扭曲、通体泛着幽冷青光的巨石,如同心脏般突兀矗立。

然而,每一次抬头,都让他心神俱裂——一个庞大无比的黑色虚影,盘踞在高耸的环形石壁上!轮廓清晰得令人窒息:骆驼般的头颅,雄鹿般的犄角,赤红如血的兔眼,阔大的牛耳,蜿蜒的蛇身覆盖着鲤鱼般的细密鳞片,鹰爪锐利,虎掌厚重,周身缠绕着流动的云雾纹路。一条威严的五爪神龙!

按常理,见到传说中的图腾神物,第一反应应是震撼、敬畏,乃至恐惧?

但凌正完全没有。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本能反应,在看到这黑色巨龙的瞬间便攫取了他——是厌恶!是憎恨!汹涌澎湃的恨意瞬间冲垮了他二十年来构筑的所有认知堤坝。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不惜一切代价,干掉这条龙!

更诡异的是,在那青色巨石的三个方位,盘踞着三道模糊的人影,位置并非完美的等边三角。他们的衣着迥异——白袍、青衫、黑袍——但他们的面容,竟与他自己的脸,完!全!一!模!一!样!

第一次进入这梦境时,他以为是幻觉。但梦境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当他第一次在梦中试图靠近青色巨石时,那三个“自己”猛地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三张嘴唇开合,发出冰冷、重叠的回响:

“你来了,时间快到了。”

自那以后,每一次入睡,他都会被强行拖回这个没有火把、没有灯光、没有阳光却并不幽暗的洞穴。折磨花样百出:有时,某个“自己”会突然睁眼,摸出一件东西——戒尺、拂尘、印章、玉笏,甚至玉如意——不由分说地向他掷来!那东西无视物理法则,划着笔直的死亡轨迹,直冲面门!有时,他甫一进入梦境,便如同被抽干骨头般瘫软在巨石旁。目光所及,正对上黑龙那张开的、流淌着熔岩般光芒的血盆大口。下一秒,炽热的龙息或是撕裂一切的旋风就会将他吞没。

最让他崩溃的是那道凭空凝聚的虚幻人影。人影一出现,便如附骨之蛆般扑向他,拳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在梦中,他竟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拳、每一脚的剧痛!他正值体能巅峰期,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蜷缩承受。更屈辱的是,每次挨完揍,那虚影总会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最后,一只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他的头上!

“唉——”

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凌正结束了关于今晚“挨揍套餐”的回忆。冷水狠狠拍在脸上,残留的幻痛却挥之不去。他摸出手机,凌晨四点多。点开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永远不会再有回应的微信群,指尖敲下:“老爹老妈,我想你们了QAQ”。发送。目光在聊天背景的全家福上停留几秒,照片上父母的笑容温暖依旧。关掉屏幕,一拳将旁边的无辜枕头打飞。

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和恐惧灼烧着他。他需要一个出口。

“虽然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他嘴角勾起一丝恶作剧般的冷意,“但是我要让她知道,钱难赚,屎难吃。”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备注为“辅导员”的号码。嘟声响了一分钟,自动挂断。嘿嘿笑了两声,再次拨打。半分钟后,电话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强压着怒火、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声音:“喂?!凌正!你最好有十万火急的事!”

“喂!导啊!早啊!”凌正抢先开口,语气轻快得欠揍,“您也失眠啊?巧了不是!……那啥,我那休学手续……哎导您先别吼,我这精神状态您也知道,离疯就差一步了……对了导,我刚买了个席梦思床垫,结果型号买错了,买成您职工宿舍床的尺寸了!这玩意儿退不了货,二手卖您吧?就收您五十!纯纯友情价……”

“凌正!你神经病啊!凌晨四点跟我说床垫?!我……”对面咆哮声刚起。

“好嘞好嘞!导您消消气!我这就滚!您放心,白天会有‘他们’给您打电话送货上门的!导再见!MUA!”凌正果断掐断电话,听着忙音,脸上露出一丝短暂而狡黠的满足,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取代。念头一转,又精准定位了下一个受害者——他的心理医生王大夫。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温柔知性、显然已习惯他作息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凌先生,又做噩梦了?今天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吗?”

“王大夫您还没睡啊?”凌正有些意外,“今天……有点不一样。那个揍我的虚影,今天揍完我之后没叹气,反而嘀咕了一句‘来不及了’,然后又补了我好几脚!完事儿之后,感觉脑子里好像又多了点东西,但死活想不起来。”他揉着太阳穴,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

“凌先生,”王大夫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关切,“我的患者每天早上五点出头准时来电,我自然要调整作息。至于您的问题……”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依然倾向于认为是潜意识层面的剧烈冲突。但药物和精神引导收效甚微,症状反而在增加。这让我不得不考虑其他可能性……”她语气带上了一丝严肃,“我对您梦境中的一些形态做了些研究。黑龙,在古代典籍中常被视为不祥之兆;您提到的戒尺、拂尘、玉笏等,是典型的道教法器;白衣男子的盘坐姿势接近道门‘七星势天罡盘坐’;青衫男子的姿态像‘伏魔杵坐’;黑衣男子的卧姿酷似北宋陈抟老祖的‘希夷睡’。这些都强烈指向道教文化。我怀疑,您是否在童年接触过大量道教信息,记忆被压抑了?但这里有个时间悖论:陈抟在北宋,而您看到的‘困龙窟’是小篆,秦汉字体。时间线对不上。我建议您,不妨去一些道教圣地走走看看,或许能触发某些线索?”

凌正扮演着优秀的捧哏:“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不会吧?…好的好的。”听完后,他语气笃定:“王大夫,我家跟道教绝对绝缘!我父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小时候旅游,遇到个邋遢老道士,他一看见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指着我大喊‘你是死人!不该活着!’然候不知是吓晕了还是犯病,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后来被送去了医院。至于名山,青城、武当、黄山、泰山……都去过,但纯粹观光,走马观花。”他努力回忆着,那个老道士惊恐的眼神和嘶喊,此刻在噩梦中阴霾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电话那头的王大夫快速记录着,心中的疑窦更深:梦境中充斥着如此专业、细节的道教元素,现实中却几乎没有接触点……这才是最大的疑点!她仿佛触摸到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凌先生,”她的声音带着郑重,“作为心理医生,我必须恪守科学。但有句话在网上流传:‘道教是适合中国宝宝的心理医生。’我会继续查阅资料。同时,我依然强烈建议您,去道教圣地走一走,了解一下相关知识。或许,答案就在那里。”

“好的,谢谢王大夫。早安。”凌正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了些,没等回应就挂了电话。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加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对着空荡房间大喊:“很好!很有精神!又是美好的一天啊家人们!”喊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道教圣地可以稍后,眼下,被噩梦和医生分析搅得心烦意乱的他,决定先找个路边算命摊“碰碰运气”,权当散心。他利落地换下睡衣,挑了身没有任何LOGO的纯色T恤和休闲裤。在车库一众张扬的进口机车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跨上了一辆朴实无华的踏板摩托。喧嚣的动力似乎不适合此刻迷茫的心境。

导航设为附近一座有名的天桥。“我是路过,顺便算一算的,不是专门来的喔。”他自我安慰着,拧动油门汇入稀疏车流。

二十分钟后,凌正将踏板摩托停在路边树荫下,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向桥洞晃去。十一分钟后,他骂骂咧咧地锁好车:“奸商!心黑透了!该挂路灯的资本家!”选择了“暂停计费”。

桥洞阴影下,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中山装、留着一撮稀疏白色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看一本封面油腻发亮的旧书。凌正走上前,大大咧咧地问:“大爷,我来算算命,你这里准不准啊?”

老头头也不抬,用枯瘦的右手指了指摊子左边一块简陋木牌:“算卦十块,不准不收钱。”

凌正心里嘀咕“还挺接地气”,掏出手机扫码转了十块。刚转完,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忘了手里是最新款的三折叠屏手机!这老登肯定看到了!”

老头听到“支付宝到账十元”,动作快得不像老年人,“啪”地合上书,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迸发精光:“小伙子算点什么?周易预测,命运解析,天机可测,老头子我帮你趋吉避祸!”话刚说完,他眉头紧皱,盯着凌正的脸煞有介事地低呼:“哎哟!小伙子,你这印堂发黑啊!乌云罩顶!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凌正被这开场白噎住:“算……算是吧。你帮我看看,我遇到啥事儿了?”

老头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拿折叠屏手机骑破电动车,有钱想低调!大黑眼圈,九成九失眠多梦!他捋着山羊胡,故作高深:“我看你呀,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小伙子,是不是经常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开始做噩梦,醒来后那梦里的情景还跟刻在脑子里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啊?”他观察着凌正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笃定,“老头子我瞧你这面相,是被梦魇缠身了!找我算,你可算找对人咯!”

“嚯!老神仙呐!”凌正故作惊讶,“那您能看出来,缠着我的是男鬼还是女鬼吗?梦里那人影虚虚乎乎的,分不清公母。”

“不碍事不碍事!”老头心头一喜,“应该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精怪,不分男女的。这样,老头子我这里正好有一张祖传的‘驱邪安神符’!”他小心翼翼地从内兜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磨损的黄纸符箓,“你回去贴在床头,保管今晚那小鬼就不敢近身!”

凌正捏着粗糙的符纸,上面朱砂纹路模糊不清,一股劣质纸张和颜料的味道。“这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包管用!”老头拍胸脯保证。

“多少钱?”

“两千!祖传的宝贝,驱邪保命!”

“便宜点,两百!”

“哎哟喂!小伙子,你这价砍得忒狠了!两百块连成本都不够啊!”老头一脸肉痛。

“那一百五?就当结个善缘?”

“嘿?你这样我不卖了!”

“那行吧,我找个庙里的和尚帮我看看去。”凌正作势要走。

“等等!别走!……两百!两百卖你!赔本赚吆喝了!真是亏到姥姥家了!”老头一把拉住凌正的衣角,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凌正麻利扫码付钱,将符揣进兜里,蹬上小黄车头也不回地溜了。老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警惕地左右张望,迅速掀开摊子暗格,从厚厚一沓几乎一模一样的黄符里抽出一张重新揣回怀里,哼着小曲笑开了花:“真好,又赚一百九十八。来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