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广南潮湿的空气中。陈树根动用了黄家所有暗线,甚至亲自潜入“老金”可能藏身的几个地下技术黑市,却只抓到几缕无关紧要的烟雾。这个掌握着黄家赌场核心命脉的工程师,仿佛从未存在过。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在陈树根的脖颈上。黄天霸的沉默比斥责更令人窒息,黄必达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就在这令人焦灼的低气压中,一个身影,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猝不及防地闯入了陈树根被血与谋算浸染的世界。
她叫叶穗。
第一次见她,是在广南大学城附近一间不起眼的旧书店。陈树根受黄必达所托,去取一份伪装成古籍的加密账目副本。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的味道,光线昏暗。他正低头翻阅一本泛黄的《广南水经注》,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执拗的声音在安静的角落响起:
“老板,这本《海国图志》的魏源批注本,您确定是光绪原版?第三十七页左下角的钤印,‘静观斋主’的‘观’字,笔画收尾处磨损的形态,和已知的几件赝品特征高度吻合。”
陈树根循声望去。靠窗的旧木桌旁,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裙的女孩。她身形纤细,扎着简单的马尾,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指着摊开的一本厚书,对柜台后昏昏欲睡的老板据理力争,语气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
老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收回了书。女孩似乎有些失望,轻轻叹了口气,合上自己带来的笔记本,准备离开。转身时,目光无意间掠过陈树根手中的《广南水经注》,在他标注着几处关键水道和古码头位置的页面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好奇。
“你也对广南的古水系感兴趣?”她主动开口,声音清冽,像山涧溪流。
陈树根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如此干净、不带任何目的性的交流。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刻意收敛着气息。但在她那双清澈又敏锐的眼睛注视下,竟有种被短暂看穿的错觉。
“……随便看看。”他含糊应道,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穗却像是发现了同好,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浅淡却真诚的笑容:“《水经注》里关于广南‘九曲十八湾’的记载很有意思,可惜后世水道变迁太大。不过,结合清末民初的县志和当时外国传教士的测绘地图,还是能复原出几条关键的古航道脉络……”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沉浸在知识中的纯粹热情,随手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精细的水道图和标注。
陈树根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和那些严谨的线条上。码头、暗流、沙洲……这些他烂熟于胸、如今只用于规划走私航线的地理知识,在她口中,却成了历史变迁的迷人注脚。一种久违的、属于“陈树根”而非“陈哥”的悸动,在心底最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窗外,广南夏日的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这一刻,旧书店里陈旧的气息、女孩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她专注讲述历史地理的声音,短暂地将他从血腥、算计和寻找“老金”的巨大压力中抽离出来。
直到阿强在书店门口按了两下喇叭,发出催促的暗号。
陈树根回过神来,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深沉的“陈哥”。他朝叶穗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转身大步离开,黑色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喧嚣的街市。
叶穗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复杂的古航道图,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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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偶然的相遇,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微不可察,却悄然改变了水流的轨迹。
几天后,陈树根在一家由黄家暗中控制、表面是高端茶艺会所的包厢里,约见一个省城来的、可能掌握“老金”线索的掮客“老烟枪”。包厢环境清雅,焚着上好的沉香,侍女穿着素雅的旗袍,动作轻柔地冲泡着明前龙井。
老烟枪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眼珠滴溜溜转,话里话外都在试探陈树根的底价,对“老金”的下落语焉不详。
陈树根耐着性子周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紫砂杯壁。包厢门被轻轻推开,新的茶点送来。端着托盘的,赫然是穿着会所侍女旗袍的叶穗!她显然也认出了陈树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职业化的平静掩盖。她动作标准地将茶点放下,微微躬身,准备退下。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陈树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她旗袍开衩处,白皙的小腿上,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细长划痕。位置很隐蔽,像是被利器或粗糙的树枝刮伤。
一个在旧书店研究古籍、气质干净的大学生,腿上的新伤……出现在这个鱼龙混杂、背景复杂的会所打工?陈树根的心猛地一沉。巧合?还是……别有所图?洪门五爷那句“藏锋”的警告,如同警钟在耳边敲响。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疑。
“等等。”陈树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包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老烟枪和包厢里侍立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叶穗身形一顿,转过身,微微垂首:“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陈树根没有看老烟枪探究的眼神,目光沉沉地锁在叶穗脸上:“你的腿,怎么回事?”
叶穗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无奈:“回先生,昨天在宿舍楼下,被一辆送快递的电动车刮了一下,不碍事的。”
理由合理,表情自然。但陈树根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广南大学宿舍区,禁止快递电动车入内。你记错了?”
叶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戳穿小谎言的尴尬和一点委屈:“啊……是,是我记错了,是在校门口取快递时不小心蹭到的。谢谢先生关心。”她再次躬身,这次退得更快,几乎有些仓促地离开了包厢。
老烟枪嘿嘿干笑两声,试图打圆场:“陈哥真是怜香惜玉啊,哈哈……”
陈树根没理他,端起茶杯,眼神幽深。叶穗那一瞬间的慌乱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在撒谎。那道伤,绝非快递车刮蹭那么简单。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为何要在一个明显有江湖背景的会所打工?为何要对一道伤口的来历撒谎?
疑云,如同广南夏夜潮湿的雾气,悄然弥漫开来。叶穗身上那缕微光,似乎也笼罩上了一层危险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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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风暴,在陈树根对叶穗的疑心尚未解开时,以更猛烈的方式降临了!
省城那股觊觎黄家地盘已久的势力——“过江龙”周阎王,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目标直指黄家赖以生存的命脉——走私“水路”!
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黄家一艘载着价值数千万精密电子元件的走私船,在即将进入广南内河的秘密水道入口处,遭遇了毁灭性的伏击!
对方显然蓄谋已久,情报精准得可怕!三艘经过改装、马力强劲的快艇如同幽灵般从雨幕和芦苇荡中冲出,艇上的人装备精良,手持自动武器和火箭筒!没有警告,没有谈判,只有毁灭性的打击!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了雨夜的宁静!走私船体瞬间被火箭弹击中,燃起冲天大火!船员绝望的惨叫声被暴雨和枪声淹没!价值连城的货物连同船只,在短短几分钟内化为燃烧的残骸,沉入浑浊汹涌的江水之中!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懵了整个黄家!这不仅是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是对黄家权威的赤裸裸挑衅和宣战!
黄家别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灵堂。黄天霸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手中的紫砂壶被他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和碎片溅了一地。黄必达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困的暴怒野兽。
“查!给我查!是谁走漏的风声!船走的哪条线,什么时间,只有核心的几个人知道!”黄天霸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负责“水路”安全与航线规划的核心人物——陈树根身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陈树根肩头!他是“水路”的直接负责人!航线是他规划的,保密等级是他设定的!船只在自家秘密水道入口被精准伏击,最大的嫌疑,矛头直指他这个掌握核心机密的新贵!
背叛?还是……可怕的巧合?
陈树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充满怀疑、愤怒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阿强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黄必达的眼神更是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更有一丝被兄弟背叛般的刺痛。
“霸爷,”陈树根迎着黄天霸噬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在巨大的压力下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平稳,“泄密的可能性存在。但核心信息,我只在加密的物理线路图上标注过,从未经手任何电子设备。知道完整路线和时间点的,除了我,还有负责接应的码头‘蛇头’老鬼,和……负责内河引航的‘水猴子’。”
他冷静地分析,将嫌疑范围缩小。但在这种时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损失太大了!黄家急需一个发泄口,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陈树根!”黄天霸猛地一拍桌子,红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三天之内,把泄密的叛徒给我揪出来!把周阎王伸过来的爪子,给我连根剁了!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胁!
陈树根沉默地承受着这份杀意。他知道,这不仅是命令,更是生死状。找不到叛徒,平息不了这场风暴,他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的命,就是平息黄家怒火的祭品!
他脑中飞速运转。泄密……核心路线……叶穗腿上那道可疑的伤口……她在那个敏感会所的打工……还有她被发现撒谎时的慌乱……
疑点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巧合”的线隐隐串联。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陈树根的心脏!如果叶穗的出现不是偶然……如果她的接近别有用心……如果她腿上的伤,是在窃取情报时留下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那缕因她而起的微弱悸动,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和暴戾的杀意所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暴涨,那是在七号码头杀人时都未曾有过的冰冷与决绝!
“霸爷,”陈树根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寒冰,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不用三天。天亮之前,我给您一个交代!”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出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书房。黑色的身影融入别墅外更加深沉的雨夜,像一把出鞘的、急于饮血的复仇之刃。
暴雨倾盆,冲刷着广南的街道,却洗不净这即将爆发的血腥。陈树根的目标很明确——找到叶穗!无论她是谁,无论她背后站着谁,她都必须为这场毁灭性的伏击,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微光,或许本就是淬毒的诱饵。当信任被撕裂,那最初的一丝悸动,瞬间便能化为焚毁一切的业火。陈树根踏着冰冷的雨水,走向的不仅是一个女孩,更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残酷真相。他的刀锋,这一次,会斩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