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一的日头刚爬过教学楼顶,庄超英捏着粉笔的手顿了顿——教务处刚捎来话,补习班的李老师家孩子突发高烧,下午的两节课没人代,只能他顶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早盘算好的事落了空。

中午放学铃一响,他连教案都没顾上整理,抓起帆布包就往自行车棚跑。

车铃在校园里叮铃乱响,他蹬得急,额前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沾湿了衬衫领口。

推开院门时,黄玲正和母亲在院里择菜,父亲坐在石凳上叠纸船。

“爸,妈,阿玲。”

庄超英支住车,喘着粗气开口,“下午的假请不了了,李老师家里急事,他的课得我顶上。”

黄父立刻放下手里的纸船站起来:“嗨,多大点事。”

他拿起搭在绳上的毛巾递过去,“工作要紧,看你跑得这头汗。”

黄母也跟着起身,转身进厨房倒了杯温水:“快喝点水顺顺,别急出火来。”

庄超英接过水杯,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水渍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

黄玲早已系上围裙钻进厨房,案板上“噔噔”响起切面条的声:“知道你没吃饭,给你卧俩鸡蛋,吃完赶紧回学校,别耽误了上课。”

炉子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很快就飘出葱花的香味。

庄超英看着黄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岳父手里重新拾起的纸船、岳母往筱婷兜里塞糖的动作,心里那点遗憾突然被熨帖了

——没能陪岳父母逛园子是憾事,但这满院的体谅与暖意,比任何景致都让人踏实。

“爸,妈,等这阵忙完,我一定抽整天时间,带您二老把苏州的园林逛个遍。”他望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语气里满是笃定。

黄父笑着摆手:“不急,等你学生高考完再说。我们回去领完退休金,过两月再过来,还怕没机会?”

说话间,黄玲已经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桌,卧在上面的荷包蛋颤巍巍的,淌着金黄的油花。

庄超英三口两口扒完面,碗底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黄玲递过擦手布时,又往他帆布包里塞了两个红糖馒头:“超英,你下午课多,垫垫肚子。”

他刚跨上自行车,黄父突然喊住他:“超英,路上慢着点,别像来时这么急。”

黄母也跟着叮嘱:“下了课不用着急去食堂,我让图南给你送晚饭。”

车铃响着出了巷口,庄超英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黄玲正和父母站在院门口挥手。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他心里一暖,脚下的蹬子踩得更稳了。

下午的课排得密不透风。

第一节替李老师给复读班讲概率,黑板上的例题刚写满一版,下课铃就响了;第二节是自己的解析几何,他特意放慢语速,把学生们常错的步骤拆成三步讲,直到看见底下点头的多了,才松了口气。

课间休息时,他掏出黄玲塞的红糖馒头,就着学生递来的热水啃着。

馒头甜丝丝的,混着面香滑进肚里,疲惫好像也减轻了几分。

班长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小声说:“庄老师,您要是累了,后面的答疑我们自己讨论就行。”

庄超英摆摆手笑了:“没事,你们攒了一周的问题,今天总得说清楚。”

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早上黄父说“工作要紧”,突然觉得这满黑板的公式定理,不仅连着学生的前程,也牵着家里那盏暖黄的灯。

答疑课上,教室后排突然传来窸窣窣的响动。

庄超英抬头,看见两个男生正对着一道立体几何题争得面红耳赤,一人手里捏着草稿纸,一人干脆蹲在地上画辅助线。

他走过去刚要开口,穿蓝布衫的男生突然抬头:“庄老师,您看我这辅助线是不是比他的简单?”

庄超英接过纸一看,忍不住笑了——那道被学生称为“拦路虎”的题,男生竟用小学学过的割补法解了出来。

“不错啊,”他拍了拍男生的肩膀,“解题就像走路,能抄近道为啥非要绕远?”

周围的学生都凑过来,原本沉闷的教室顿时热闹起来,连最腼腆的女生都举着手问:“老师,我这方法行不行?”

等把最后一个疑问解开,暮色已经漫进窗户。

庄超英收拾教案时,发现讲台角落里放着个铝制饭盒,是班长悄悄留下的,里面装着两个茶叶蛋,还压着张纸条:“老师,食堂阿姨特意给您留的。”

他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庄图南背着个军绿色挎包,见他出来就喊:“爸爸!”

跑近了才发现,孩子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个保温桶。

“奶奶说您肯定没吃好,让我给您送的红烧肉。”

打开保温桶,肉香混着姜味扑出来,方块肉炖得油亮,底下还垫着层土豆。

“外婆说土豆吸油,您吃着不腻。”

图南仰着头,从挎包里掏出双筷子,“我在传达室等了半小时,王大爷还给我吃了块糖。”

庄超英快速吃完晚饭,将保温桶塞进图南的书包里,又骑车将他送回小巷入口,这才转身回学校。

刚骑上车时,图南在身后问他:“爸,你不回家吗?”

庄超英摇摇头:“我还有教案和计划书要写,你先回家,叫你妈不用等我,自己早点睡。”

说着,便抬腿跨上车,骑车走远了。

庄超英骑到学校门口,天已经全黑了。

教学楼里就剩他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窗玻璃上印着他弯腰写东西的影子。

他先把明天要讲的题抄在两块小黑板上,粉笔末落了一袖子。

抄完题又翻出各班的成绩册,红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哪个学生最近进步了,哪个总在同一类题上栽跟头,都得记下来,明天好针对性地讲。

墙上的挂钟“当”地敲了十下,他才想起还没喝口水。

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

刚想起身去锅炉房打水,门“吱呀”一声开了,教务处的老张探进头:“超英,还没走?我锁门了啊。”

“就来就来,”庄超英把成绩册合上,“最后再顺遍明天的教案。”

老张进来帮他拔了暖瓶塞:“你这股劲儿,怪不得学生成绩好。不过也别太累,身体是本钱。”

说着递过来块饼干,“下午我家老婆子买的,垫垫。”

庄超英接过来塞进嘴里,饼干渣掉在教案本上。

他笑着摆摆手:“没事,习惯了。等这批孩子考完,就能松口气了。”

锁办公室门的时候,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

他裹紧了外套往自行车棚走,夜晚的凉风直往领口钻。

骑到小院门口时,看见自家窗户还亮着灯。

他放轻了脚步推车进院,刚要锁车,外间的门开了,黄玲披着外套出来:“我听着车响了。”

“咋还没睡?”

庄超英搓了搓冰凉的手。

“给你留了碗热汤,”黄玲往他手里塞了个热水袋,“爸妈和孩子都睡熟了,我给你热汤去。”

灶房里,黄玲掀开锅盖,热气“腾”地冒出来,是碗白菜豆腐汤,上面还飘着一层油花。

“白天剩的肉炖了豆腐,你喝点暖和。”她把汤碗往桌上放,“图南说你没回家,我就知道你得忙到这会儿。”

庄超英捧着汤碗,烫得手指直搓。

喝了两口,热乎气从嗓子眼里一直暖到肚子里。

“今天答疑,有个学生想的招儿比我教的还简单,”他扒拉着碗里的豆腐,“这孩子脑子灵光,考上大学准有出息。”

黄玲坐在对面看着他笑:“跟你年轻时候一样。快喝,汤要凉了。”

喝完汤,庄超英轻手轻脚进屋,图南和筱婷都睡得很熟。

他替孩子们掖了掖被角,转身看见黄父黄母睡的那里屋,窗户里透出点光——想必是老两口怕他回来摸黑,特意留了盏台灯。

躺到沙发床时,黄玲已经把他的叠好放在椅子上。

“明天我早点起,给你烙几张油饼带着。”她往他这边挪了挪,“别总吃馒头,扛饿。”

庄超英“嗯”了一声,听着窗外的风声,还有身边黄玲均匀的呼吸声,眼皮越来越沉。

凌晨五点半时,庄超英猛地睁开眼。

窗外还是墨色,脚头的热水袋早已凉透,黄玲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胳膊上。

他轻轻挪开身子,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穿衣服,袖口上还沾着昨晚的粉笔末。

刚上完厕所,路过厨房,就听见里屋传来窸窣声。

黄玲披着外套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我就知道你醒了。”

她给锅里加了一勺菜油,“面我昨晚发好了,油饼这就烙。”

庄超英想帮忙,被她推到一旁:“你歇着,看我给你露一手。”

铁锅烧热,她舀起一勺面糊倒进去,油星子“滋滋”响,很快就鼓起金黄的边。

“爸说你爱吃带芝麻的,我撒了把。”她把烙好的油饼摞在盘子里,香气漫了满灶房。

黄父黄母也被香味勾醒了。

黄母进来就夺黄玲手里的锅铲:“你去洗漱,我来烙。”

黄父则蹲在前院门口,帮庄超英擦起了自行车,车链上他滴了点机油,转起来顺滑多了。

“昨天听图南说,你车铃铛不太响了。”他从兜里摸出个小锤,轻轻敲了敲铃铛,“这下发声脆亮。”

早饭桌上,葱油饼堆得像座小山。

筱婷被香味馋醒,啃着饼,腮帮子鼓鼓的,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爸爸,今天你能早点回来吗?外公给我做了木梳子。”

庄超英刚要答话,黄玲就给孩子夹了块腌萝卜:“快吃,别耽误爸爸上班。”

出门时,黄玲往他帆布包里塞了一盒葱油饼,又裹了层棉布:“凉了也好吃。”

黄母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包润喉糖:“讲课多,含着护嗓子。”

黄父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个小锤:“路上慢点,别惦记家里。”

车铃“叮铃铃”响着出了巷口,庄超英回头看,院门口的四个人影还站在那儿。

他蹬着车,帆布包里的油饼香混着风直往鼻子里钻,突然觉得这沉甸甸的日子,就像黄玲烙的油饼,外脆里软,总是藏着满当当的暖。

到了学校,学生们已经在早读。

他刚进教室,班长就递上来个保温杯:“庄老师,我妈说胖大海泡着喝好。”

后排的学生也跟着起哄:“老师,昨天那道题我又想了个新方法!”

阳光慢慢爬上黑板,照在他写的“距离高考还有87天”上。

庄超英拿起粉笔,突然觉得这数字不再冰冷——背后有家里的热汤,眼前有学生的笑脸,日子就像这渐暖的天光,一步一步,都朝着亮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