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日子像檐角漏下的水,滴答着往眼前凑。
教室里的空气越发沉,基础好的学生把习题册翻得卷了边,铅笔头削得尖尖的,连课间都埋着头查漏补缺。
底子太薄的早就泄了气,有的托人找了工厂的活儿,有的背着老师偷偷收拾行李,眼神里倒比往日松快些。
最熬人的是那些卡在中间的。
比如李一鸣,上课时总盯着黑板发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一到模拟考就脸色发白。
庄超英记得他去年来补习班时的样子,攥着皱巴巴的成绩单,红着脸说“庄老师,我想试试”。
这一年多,孩子确实没偷懒,笔记记得密密麻麻,连寒假里庄超英家糊窗户、劈柴火,他都跑前跑后地搭把手,说是“想跟老师多待会儿,能多学一点是一点”。
庄超英也格外上心,常在晚自习后留他半小时,把最基础的公式拆开了揉碎了讲。
可李一鸣的错题本还是越积越厚,有时一道简单的应用题,讲三遍还犯同样的错。
有回庄超英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突然就想起黄玲说过的话:“不是所有种子都适合春天发芽。”
这天课间,李一鸣抱着作业本过来,手指绞着衣角:“庄老师,我……我可能考不上了。”
他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纳得厚实的布鞋,“这是我娘给您做的,说谢谢您总留我补课,我想好了,考完我去试试,能不能找个厂。”
庄超英接过布鞋,看着密得像撒了把芝麻的针脚,眼眶有些发热。
他想起剧情里这孩子后来的光景——骑着二八自行车走街串巷收布料,领着街坊们织毛衣、做假领子,嗓门洪亮,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倒比好些考上大学的活得更活络。
“挺好的,”庄超英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不止一条,只要你能踏实往前挪,就是好样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珠算入门》,前世自己曾读过,这世在废品回收站找到的:“带着这个,说不定用得上。”
李一鸣愣了愣,接过书时眼圈又红了,却咧开嘴笑了:“谢谢庄老师!等我赚了钱,给您买最好的钢笔!”
看着他跑回座位的背影,庄超英望着黑板上的倒计时,突然觉得这数字也没那么压迫了。
读书是条光闪闪的路,可生活里的光,从来不止这一盏。
就像李一鸣,哪怕绕点远路,照样能走出自己的亮堂天地。
七月二十二日的清晨,露水还凝在梧桐叶上,考点门口已排起长队。
庄超英站在街对面的老槐树下,看着学生们攥着准考证往里走,有人回头冲他挥手,他也抬手挥挥,袖口沾着的粉笔末在风里轻轻飘。
考场上的铃响了又落,三天时间像翻书似的快。
等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撞碎闷热的空气,学生们涌出来,有的抛着准考证欢呼,有的蹲在路边哭,庄超英递出去的凉白开,空瓶在自行车筐里堆了小半筐。
放榜那天,学校的红墙前挤得水泄不通。
庄超英挤进去时,一眼就看见“本年度高中毕业生《包括补习班》数学平均分苏州市中学第五”的字样,一旁“高分人数第二”的红漆字尤其扎眼。
他教的那几个复读生名字,齐刷刷排在前几行,连平时总犯迷糊的女生,名字也稳稳落在录取线以上。
“庄老师!”
有人拍他后背,是3班考上复旦大学的班长,举着录取通知书蹦跳,“您讲的最后那道解析几何,正好考了!”
旁边几个学生跟着起哄,说多亏他把概率题拆成“抓阄”“分糖”来讲,不然哪能拿那么多分。
消息传回巷口,黄玲正和母亲晒被子,听见王老师隔着墙头喊,手里的竹竿“哐当”掉在地上。
她跑进厨房就往砂锅里添肉,炖得咕嘟响,香气漫了半条街。
黄父蹲在院门口,给路过的街坊递烟:“我女婿,那是真把学生往心上放。”
傍晚时,李一鸣骑着辆半旧的自行车来了,车后座捆着个大包袱。
“庄老师!”
他掀开包袱,里面是件的确良衬衫,“给您买的,现在穿凉快。”
庄超英刚要推辞,他又从兜里掏出个红本本,“我妈给我报了夜校,学会计呢,您给的那本《珠算入门》,我都翻烂了。”
庄超英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红榜上的字还亮。
他想起那些挑灯备课的夜晚,想起黄玲温在灶上的汤,突然明白,所谓的成绩排名,只是教育路上的块里程碑。
真正让人踏实的,是看着这些孩子——不管是走进大学校门,还是蹬着自行车闯天下,都揣着股往前奔的劲儿,在各自的天地里,活得热气腾腾。
晚饭时,黄玲给孩子们夹肉,自己却盯着庄超英笑:“超英,校长下午来说,下学期要给你涨工资呢。”
庄超英遗憾地摇摇头:“不过下学期学校可能不办补习班了,总体收入还是会下降不少。”
黄玲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燃烧的火苗映得她脸颊通红:“收入少点就少点,你看咱家图南学会帮着洗衣服,筱婷也能把菜洗得干干净净,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她边说边揭开锅盖,白菜炖豆腐的香气混着五花肉的油花,在厨房里漫开。
黄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新炒的葵花籽:“我和你妈明天就回常州,这个月退休金又该领取了,等我们下回再来,到时候给孩子们带些桂花糖。”
他往图南兜里塞了把瓜子,“超英,你只管安心教书,家里有我们撑着。”
夜色渐深,庄超英在灯下整理教案,听见外屋传来黄玲和母亲压低声音说话。
“隔壁巷子的张婶说,纺织厂要办职工夜校,”黄玲的声音透着兴奋,“要不让超英去试试?听说报酬也不错。”
黄母叹了口气:“就怕他太累,白天上课,晚上还得备课......”
第二天下午,庄超英将黄父黄母送到火车站,刚下公交车,就看见李一鸣推着装满布料的三轮车停在巷口。
“庄老师!百货公司进了批新布料,我给您带了瑕疵布,不要票,价格也比市价便宜一半,您可以带回去,给筱婷和黄阿姨做几身衣裳。”
小伙子抹了把汗,眼里满是骄傲,“夜校学的会计知识派上用场了,我现在管着仓库进出货呢!”
庄超英连忙接过李一鸣递过来的一卷浅蓝色底带碎花布料:“一鸣,谢谢你惦记着我们。”
说着便掏出钱,坚持按市场价付了款。
李一鸣走后,庄超英夹着碎花布料回到院子。
黄玲正和宋莹讨论新买的服装款式,看到他带回的这卷布,俩人都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超英,你哪来的布票买这么多布?”
黄玲走过来,摸了摸布料的质地。
宋莹目光一直没离开这卷布:“庄老师,这么阔气,又领奖金啦?”
“不要票。”
庄超英将布料交给黄玲:“一鸣在百货公司仓库买的瑕疵布,便宜分给我的,我瞧着布料挺软和的,就带回来了。”
黄玲欢喜地抱着布料进屋,把布料摊在桌上,和宋莹比划着尺寸。
“给筱婷做条蓬蓬裙,小姑娘就爱转圈的时候裙摆飞起来的样子。再做条收腰的,等她长大点也能穿。”
宋莹点头,用粉笔画着裁剪线:“玲姐,你可以做条短袖连衣裙,领口滚道白边,看着精神。”
黄玲赞同地点点头:“布料这么多,给你也做一条。”
宋莹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的呀,那我就不跟玲姐你客气咯!”
筱婷凑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布料:“妈妈,我的蓬蓬裙能缝上小花吗?”
黄玲刮了下她的鼻子:“行,把剩下的碎布剪成花瓣,都给你缝上。”
说着,她又裁下一块叠好收进柜子,“等你外婆来,用这块布做件薄外套,天凉了正好穿。”
那几天,家里缝纫机响个不停。
黄玲白天忙完家务,晚上就坐在灯下踩缝纫机。
宋莹帮忙锁边、钉扣子,筱婷也没闲着,蹲在旁边捡线头、递剪刀。
图南做完作业,就把煮好的绿豆汤端到桌前,给大人们解暑。
没几天,新衣服都做好了。
筱婷的蓬蓬裙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一跑起来就跟着晃悠;收腰连衣裙衬得她像个小大人。
黄玲和宋莹的裙子款式简单大方,配上白边领口,看着清爽又利落。
最显眼的是筱婷阁楼的窗帘,浅蓝色布料往窗户上一挂,屋里立马亮堂起来。
李一鸣送货路过,瞧见晾衣绳上的新衣裳,乐呵得直拍大腿:“早知道这布能做出这么好看的衣服,我多留几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