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连着下了三日,终于在天亮前歇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泛出的腥味,像一块湿冷的布,沉沉地压在人心上。天光透过云层,是浑浊的灰白,吝啬地洒在积着水洼的庭院里。

藏海比平日更早起身。他一夜未眠,眼底沉淀着青影,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翳。那半片残纸已被他贴身收起,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料,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发现。那不是简单的威胁,是血脉深处炸响的一声惊雷,将他精心构筑的复仇世界震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他像往常一样在庭院中踱步,步履沉稳,看不出丝毫异样。目光却锐利如淬了寒冰的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寸湿漉漉的地面、每一处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假山石的缝隙、芭蕉叶的背面、廊柱的阴影。他在寻找更多。寻找那个留下“氵”字残痕的手,可能留下的其他痕迹。寻找……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黑暗深渊里的影子,是否还留下了其他昭实存在的印记。

香暗荼端着铜盆,里面是温热的净水,准备服侍他盥洗。她走近时,脚步依旧轻悄,但藏海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比往日更深的倦色,像蒙了一层洗不净的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先生,净水备好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藏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倦色,那紧绷,是因为昨夜那个烧掉的“渊”字指令?还是……她同样感知到了某种无形的、更庞大的阴影正在逼近?他没问,只是微微颔首,接过她递来的布巾。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像被什么烫到。

*她在怕。* 藏海心中冷然。怕他?还是怕那个给她传递“渊”字指令的人?或者,两者皆是?

他沉默地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彻夜未眠带来的混沌,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那股灼烧般的寒意。香暗荼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像个精致的偶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像拉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 * *

早膳简单清寂。藏海食不知味。香暗荼侍立一旁,更是静默得如同不存在。

“先生,”钱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少年捧着一卷书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明亮,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藏海熟悉的探究,“昨日您让我查的那味冷僻药材‘寒潭蓟’的流通记录,有些眉目了。”

藏海放下竹箸:“说。”

“近半年,京城有三家药铺少量购入过,都是正当途径,买家记录也清晰可查。”钱昭语速平稳,条理分明,“但奇怪的是,其中一家‘回春堂’的记录里,上月十五有一次购入,数量不大,但登记买家的名字……是假的。我顺着那个假名查了街坊,没人认识。”

“假名?”藏海眼神微凝。

“是。而且,”钱昭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我昨晚睡不着,又去翻查了李庸府上那个‘意外’掉落证据的小吏的档案。他有个远房表兄,就在‘回春堂’做抓药的伙计。”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香暗荼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低垂得更深。

藏海的心沉了下去。寒潭蓟,性极寒,微量可入药引,过量则能无声无息诱发心疾,症状酷似急症暴毙。时间、地点、人物……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精准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刻意为之的“巧合”。这绝非钱昭能查到的表面信息所能解释,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知道了。”藏海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只对钱昭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

钱昭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看到先生沉静如水的眼神,还是顺从地点头:“是。”

少年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更深重的疑云。藏海端起茶杯,指尖冰凉。钱昭查到的线索,恰恰印证了他最深的疑虑。对方不仅存在,而且手段高明得令人心悸,甚至可能……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精准地落下引导的棋子。

香暗荼上前收拾碗箸。藏海的目光落在她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指上。她的手很稳,动作一丝不苟。昨夜那个被烧掉的“渊”字指令,是否就是让她去“回春堂”做了什么?或者……传递了什么?

* * *

午后,藏海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布衣,戴了顶斗笠,悄然从侧门离开了府邸。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与“家”有关的地方。昨夜那个“氵”字残痕,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让他想起了一些几乎被遗忘的旧物。

城西,靠近废弃旧码头的地方,有一片荒芜的乱葬岗。这里埋葬的多是些无名尸骨或穷苦人家。穿过歪斜的残碑和半人高的荒草,藏海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树根虬结盘错,形成一个天然的、被泥土半掩的凹洞。

这是当年,他流落街头、朝不保夕时,唯一能藏匿一点“念想”的地方。他蹲下身,手指插入冰冷潮湿的泥土,用力挖掘。泥土混着腐烂的草根气息扑面而来。挖了约莫半尺深,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他的心猛地一跳。

小心翼翼地拂去泥土,那是一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盒。盒子本身的存在,已经让他呼吸凝滞。他颤抖着打开生锈的搭扣。

盒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一枚磨得光滑的普通石子,半截褪色的红头绳,还有……一个小小的、用褪色花布缝制的布老虎。布老虎的一只耳朵缝得歪歪扭扭,针脚粗陋,是当年母亲在灯下,哄着年幼的他和……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时,随手缝制的玩物。

藏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褪色的、憨态可掬的布老虎上。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个模糊的、被血腥和黑暗吞噬的幼小身影,那个他以为早已一同埋葬在家族废墟里的弟弟(或妹妹)的脸庞,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怨恨,无声地向他哭喊!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他眼前发黑。那个留下“氵”字残痕,在暗处操控着一切,将他的复仇当作棋局的“暗影”……竟然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是那个本该和他一同死去的…… **“渊”**?!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的冰冷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攥紧了那只小小的布老虎,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仇恨的对象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要躲在暗处,用这种近乎戏耍的方式看着他?是怨恨他当年没能保护好所有人?还是……他已经被仇恨彻底扭曲,连自己唯一的血亲也要一并拖入更深的毁灭?

藏海猛地闭上眼,将铁盒连同布老虎紧紧按在胸口。冰冷的铁盒硌得生疼,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滔天的寒意。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荒草和枯骨间,无声地承受着这撕裂灵魂的真相。

* * *

香暗荼的心,一整天都像悬在悬崖边上。藏海午后的悄然离去,让她坐立不安。她总觉得先生回来时,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被烧掉的“渊”字指令,像一道悬在头顶的利剑。

傍晚,藏海回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布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步履沉稳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书房。

香暗荼端着刚熬好的安神汤,在廊下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藏海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给他挺拔却异常孤寂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冰冷、压抑,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伤与愤怒。

香暗荼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看着那个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即使是谋划最凶险的复仇时,他也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内里燃烧着火焰,外表却只有冷静的寒光。而此刻,他像一座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击裂的冰山,那裂痕中透出的绝望和暴戾,让她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想说“先生,汤好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中的托盘变得无比沉重,温热的汤碗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就在这时,藏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香暗荼的瞳孔骤然收缩。

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其中翻涌、沸腾,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又像是……刚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计算,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疯狂**。

香暗荼端着托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汤碗里的汤汁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她读懂了那眼神——那不是对她身份的怀疑,那是一种被至亲背叛、被命运嘲弄到极致后,对眼前整个世界燃起的、焚尽一切的怒火!

藏海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将她钉在原地。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她因为紧张而用力攥着托盘边缘、指节发白的手上。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起的、冰冷的雨丝敲打窗棂的声音。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