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那点可怜的光,彻底被厚重的铅云吞噬了。书房里没点灯,昏沉得像一口巨大的、正在沉入深海的棺椁。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杂着未散的墨香、陈旧的纸张味,还有……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凝结成霜的绝望。
藏海就站在那片昏昧里,背对着门口。香暗荼只能看到他绷紧如石的肩膀轮廓,像一座随时可能崩塌的山峦。他刚才转身时那双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黑暗、疯狂与……一种近乎毁灭性痛苦的猩红眼睛——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让她端着托盘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温热的汤汁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无法呼吸。那不是对身份暴露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个男人……对藏海此刻状态的恐惧。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利爪撕裂了自身血肉的猛兽,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暴戾、绝望、被彻底撕裂的气息,几乎要将整个空间都碾碎。
“先……先生……”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安……安神汤……”
藏海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异常清晰,像濒死的困兽发出的低吼。
香暗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觉得自己应该放下汤碗,立刻退出去。离这可怕的旋涡远一点。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可她的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视线无法控制地黏在他僵硬的背影上。那背影里透出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种……一种让她心脏狠狠揪紧的、无边无际的**痛**。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穿心脏、连灵魂都被践踏粉碎的痛。
为什么……他的背影会让她这么痛?痛得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任务,忘了那个冰冷的“渊”字?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垮时,藏海动了。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旁边案几上唯一一盏摇曳的油灯。整个书房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香暗荼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托盘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瓷碗碎裂,汤汁四溅。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冰冷、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藏海的身影瞬间逼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呼吸喷在额头上!
“他在哪?!”
藏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咆哮,在控诉,是绝望灵魂发出的最后嘶鸣!
香暗荼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谁……谁?”她本能地反问,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别跟我装傻!”藏海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那个‘渊’!留下那个字的人!那个藏在暗处,像耍弄老鼠一样耍弄我的人!那个……那个我以为早就死了的……”他的声音骤然哽住,后面那个称呼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刀片,割得他自己鲜血淋漓,再也说不出口。只有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疼得香暗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那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一种痛到极致的痉挛。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灼热,却又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冷绝望。
“先生……我不知道……我真的……”香暗荼疼得眼泪直流,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她想挣脱,却像被铁钳箍住,动弹不得。那双手,曾经执棋布局,翻云覆雨,此刻却像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死死地抓着她。
“不知道?”藏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凄厉的嘲讽,在黑暗中炸开,震得香暗荼耳膜嗡嗡作响。“‘渊’字的指令,不是烧得很干净吗?嗯?看着我一步步走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我对着至亲之人的‘尸体’痛苦了十几年,然后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开始复仇……你们是不是看得很开心?!是不是?!”
他猛地将她往前一拽!香暗荼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冰冷的衣料下,是他滚烫得如同岩浆奔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撞击着她。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混乱、濒临炸裂。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温情的紧密接触,让香暗荼浑身僵直,连哭泣都忘了。她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和愤怒,像失控的野火,正通过这唯一的接触点,凶猛地烧灼着她。
“我没有……先生……我没有……”她徒劳地重复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脸颊被迫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冰冷的衣襟。她的心,也在这绝望的贴近中,被那滔天的痛苦狠狠撕扯着。不是为了任务暴露,不是为了自身安危,而是……为他。为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为他此刻被至亲背叛、被命运嘲弄得支离破碎的绝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强大、冰冷、算无遗策的男人,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这样一片被血与火反复灼烧、早已寸草不生的焦土。
藏海似乎被她滚烫的眼泪灼了一下。他身体猛地一僵。那滔天的怒火和疯狂,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泪水短暂地阻滞了一瞬。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松了半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滚烫,她的冰凉。他的狂怒绝望,她的恐惧心疼。像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汹涌的暗流,在冰冷的黑暗里无声地冲撞、撕扯。
藏海低下头。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泪水不断滴落,浸透他的前襟,留下滚烫的湿痕。还有她在他怀里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像一只被风暴摧残的、瑟瑟发抖的雏鸟。
这脆弱,这滚烫的泪,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被愤怒和痛苦完全包裹的硬壳,露出里面一丝……同样脆弱不堪的茫然。
他为什么抓着她?他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此刻唯一能触碰到的、有温度的存在?哪怕这温度,也带着欺骗和危险?
这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茫然,让他紧绷的身体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
香暗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用那只没被攥住的手,颤抖着、试探着,极其缓慢地……轻轻覆上了他紧攥着她另一只手腕的手背。
她的手冰冷,带着湿漉漉的泪痕。
“先生……”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悲凉,“您……您的手……在流血……”
藏海猛地一震。
他这才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粘腻和刺痛。是他刚才太过用力,指甲深深嵌入了自己的掌心,刺破了皮肉。温热的血,正顺着指缝渗出,沾染了她的手背,也沾湿了他自己的手指。
黑暗里,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涩,无声地弥漫开来。
藏海像是被这血腥味烫到,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香暗荼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脱。手腕上火辣辣的剧痛,掌心粘腻的血迹,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都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多么可怕。
藏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到门口那个纤细的身影在痛苦地喘息、颤抖。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凑到鼻尖。浓重的、属于自己的血腥味,和一丝……属于她的、微弱的冷香和泪水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直抵大脑。
那滔天的怒火和疯狂,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疲惫和……一片空茫的虚无。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冰冷的雨声。
嗒…嗒…嗒…
敲打在心上,也敲打在刚刚被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