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裹挟着血腥气和未散的泪意,沉甸甸地压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碎裂的瓷碗、泼洒的汤汁、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场风暴过后的狼藉,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几乎焚毁一切的爆发。

藏海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剥蚀殆尽的石像。掌心的刺痛清晰地传来,粘腻的血液在指缝间冷却、凝固,带来一种迟钝而真实的痛感。这痛,远不及心口那道被猝然撕裂、血淋淋敞开的旧伤。

他缓缓抬起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借着窗外透进的一丝微弱天光,看着掌心被指甲深深划破的几道狰狞伤口。血已经不怎么流了,留下暗红的痂痕和翻卷的皮肉。这自残般的伤口,是刚才失控狂怒的唯一证明,也是他此刻内心一片狼藉的映射。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口那个纤细身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的小兽,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那声音,微弱却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刺破了他被愤怒和绝望填满的麻木。

*她在哭。为了什么?手腕的疼痛?还是……别的?*

这个念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丝微澜。方才黑暗中,她滚烫的泪水浸透他衣襟的触感,她那只冰冷颤抖、覆上他手背的手……这些破碎的片段,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余烬。那滔天的愤怒已经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虚无。对“渊”——他那个本该一同死去的弟弟(或妹妹)——的恨意并未消失,反而像淬了毒的冰,沉入了骨髓深处。但此刻,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一种夹杂着荒谬、悲凉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抛弃的钝痛。

他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火折子。“嚓”的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映亮了门口蜷缩的身影。

香暗荼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整个人缩成一团。她的头埋在膝盖间,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耸动。方才被藏海攥住的手腕,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紫色的指痕,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另一只手则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似乎想阻止那破碎的呜咽声溢出。

火苗的光映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脆弱的轮廓。藏海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淤痕上,心头那点微澜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搅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那伤痕,是他失控的证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过去,绕过地上狼藉的碎瓷和汤渍,走到书案旁,点亮了案上的烛台。温暖的光晕逐渐扩大,驱散了更多黑暗,也照亮了彼此脸上的狼狈。

香暗荼似乎被光亮惊动,猛地抬起头。泪痕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未褪的恐惧、痛苦,还有……一种深深的茫然和无助。她看着藏海,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住门板。

藏海的目光与她红肿的泪眼对上。那双总是带着温顺伪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惶和脆弱。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周身还带着未散的戾气和绝望。

这无声的对视,像一根细线,在两人之间绷紧。空气里弥漫着尴尬、伤痛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藏海率先移开了视线。他转身走到角落的矮柜旁,动作有些僵硬地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常用的药物。他沉默地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金疮药)和一叠干净的细棉布。

他拿着东西,又走回香暗荼面前,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看她,只是将药瓶和棉布递了过去,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吼更显疲惫:

“自己……处理一下。”

香暗荼怔住了。她看着递到眼前的药瓶和棉布,又抬头看看藏海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疲惫的侧脸。恐惧还在心头盘踞,手腕的剧痛也真实无比,但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笨拙意味的“关心”,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心中的冰层。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瓶和棉布,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手指。那瞬间的接触,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细若蚊呐。

藏海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走向书案。他背对着她,拿起案上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胡乱翻开,目光却毫无焦距地落在书页上。烛火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投下摇晃的光影,将他与门口那片狼藉和那个蜷缩的身影隔开,却又无法真正隔绝身后那细碎压抑的声响。

香暗荼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她拔开药瓶的塞子,一股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她用棉布蘸了药粉,颤抖着,一点一点涂抹在自己手腕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上。冰凉的药粉触及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笨拙地处理伤口,一边用余光偷偷看向书案边那个沉默的背影。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孤峰,隔绝了所有的情绪,但那份沉重的疲惫和笼罩周身的孤寂,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递出来。

她想起刚才黑暗中,他胸膛剧烈起伏的撞击,他嘶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他松开手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茫然。

他恨那个“渊”。恨之入骨。可那恨意里,是否也掺杂着……痛失至亲的绝望?

这个念头让香暗荼的心狠狠一揪。她看着手腕上狰狞的指痕,这伤痕是他给的,是暴怒的证明。可此刻,看着那个沉默孤寂的背影,她竟觉得……这痛,似乎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仅仅是恐惧,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为他难过。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香暗荼压抑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因涂药而发出的细微吸气声。藏海依旧背对着她,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书页上的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墨点,脑海中翻腾的,是乱葬岗枯树下挖出的那只褪色布老虎,是“渊”字残痕的冰冷扭曲,是香暗荼滚烫的泪水和手腕上那片刺目的淤紫……

各种情绪,恨、怒、悲、茫然、疲惫……像沉渣在余烬中翻滚,找不到出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复仇的棋局骤然变得无比复杂,棋盘对面坐着的,不再是面目清晰的仇敌,而是流淌着相同血脉、却带着更深沉怨恨的至亲。而身边这个女子,这个带着任务靠近的棋子,此刻却因为他的失控而伤痕累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无声地映照着他内心的崩塌。

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整理这盘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棋。需要弄明白“渊”到底想做什么。需要……想清楚,该如何面对门口那个被他伤到,却又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异样涟漪的女人。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像是永无止境的叹息。

香暗荼终于草草处理好了手腕的伤。她扶着门板,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绷而有些麻木。她看着藏海依旧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解释?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最终,她只是对着那个背影,深深地、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带着一身伤痛和满心复杂的思绪,退出了这片依旧弥漫着痛苦余烬的书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门关上了。隔绝了内外。

藏海的身体,在门关上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缓缓闭上眼,手中的书卷无力地滑落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烛火跳动了一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雨声依旧。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