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昨夜的狂风暴雨仿佛耗尽了一切,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落叶和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带着土腥味的寒意。
藏海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未曾安眠。书房里那场失控的风暴和其后沉重的寂静,像冰冷的烙铁,在他心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被风雨摧折的花草,眼神沉静,却比往日更深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无波,内里却沉积着昨夜未散的冰渣与灰烬。
手腕上缠着细棉布,掩盖着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也掩盖着那份复杂难言的痛楚。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将那个名为“渊”的血亲带来的毁灭性冲击,暂时封存。他必须重新审视这盘棋,以更冷酷、更缜密的姿态。
香暗荼也早早起身了。她低着头,尽量避开他人的视线,尤其是藏海的目光。手腕的伤在棉布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那份记忆。她端着热水走向藏海的卧房,脚步比以往更轻,也更僵硬。昨夜书房里他嘶吼的绝望、滚烫的泪、冰冷的药瓶……还有最后那个沉默孤寂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刚走到廊下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
“荼姐姐?”钱昭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少年显然也起得很早,手里拿着一卷被雨打湿了边缘的书,正要去书房晾晒。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香暗荼苍白的脸、红肿未消的眼睛,最后落在了她刻意用袖子遮掩、却仍露出一点缠着棉布的手腕上。
香暗荼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手腕往身后藏了藏,垂下眼睫:“小昭……早。”
钱昭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他不是懵懂孩童。香暗荼的憔悴、那明显是受伤包扎的手腕、以及她此刻闪躲回避的姿态……都透着浓浓的不寻常。昨夜书房隐约传来的碎裂声和压抑的气氛,瞬间在他脑海里有了具象的画面。
“你的手怎么了?”钱昭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和关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香暗荼试图隐藏的手腕。
“没……没什么,”香暗荼后退半步,声音有些发虚,“不小心……烫了一下。”
“烫伤?”钱昭显然不信。那包扎的方式,还有她此刻的状态,绝非简单的烫伤能解释。他联想到先生昨夜同样异常的状态,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腾。他看着香暗荼低垂的、带着明显脆弱和防备的脸,那句“先生对你做了什么?”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问,至少不能这样直接问。
他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了香暗荼一眼,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心些。” 说完,他抱着书卷,脚步略显沉重地越过她,朝书房方向走去,留下香暗荼独自站在原地,心乱如麻。钱昭那洞悉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让她无所遁形。
* * *
藏海在书房里,正对着京城舆图凝神。他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下一步的计划中,试图用冰冷的算计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然而,当钱昭抱着书卷进来,沉默地将它们摊开在窗边晾晒时,藏海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少年周身笼罩的低气压。
钱昭的动作比平时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无声的凝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进来就叽叽喳喳地说些见闻或读书心得。他只是沉默地整理着书页,偶尔抬眼看向藏海的方向,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孺慕和机灵,而是掺杂了深深的困惑、担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藏海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落在钱昭身上。少年的沉默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昨夜失控留下的痕迹。他知道钱昭看见了什么,猜到了什么。这让他心头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又绷紧了几分。
“书湿了?”藏海开口,声音是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比往日更显低沉沙哑。
“嗯,昨夜窗没关严。”钱昭闷声应道,没有回头,继续抚平书页的褶皱。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转过身,直视着藏海,问道:“先生,您……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藏海握着朱砂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着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那抹藏不住的担忧,心中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被轻轻撞了一下。钱昭的担忧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算计。这纯粹,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沉重。
“无碍。”藏海垂下眼帘,避开少年过于明亮的视线,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淋了些雨,有些乏了。”
这个敷衍的回答显然不能让钱昭满意。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书案前,少年的身形还带着单薄,眼神却异常执着:“先生,您昨夜……”他欲言又止,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紧紧盯着藏海,“荼姐姐她……手腕伤得很重。”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藏海的心上。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湿叶的沙沙声。
藏海握着笔的手指收紧了,指节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深潭,沉沉地落在钱昭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戳破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小昭,”藏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像沉重的冰块砸在寂静的水面,“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该问的。”
这话语本身不带责备,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钱昭感到一种冰冷的疏离和沉重的无力感。少年倔强地抿着唇,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想反驳,想追问,想告诉先生他看到了荼姐姐的痛苦,也看到了先生眼底深藏的疲惫和痛苦,他不想看着他们这样!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所有的疑问和不甘都压了下去,化作一句沉闷的:
“……是,先生。”
他低下头,不再看藏海,默默转身,继续去整理那些永远也晾不干的书页。只是那背影,比来时更加紧绷,透着一股被强行压抑的难过和不解。
藏海看着少年倔强而沉默的背影,握着笔的手久久没有落下。朱砂在笔尖凝聚,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钱昭的关心像一道微光,试图照亮他内心的黑暗,却更清晰地映照出那黑暗的浓重与冰冷。他无法解释,无法倾诉。那关乎血脉诅咒的秘密,那被至亲背叛的深渊,太沉重,也太危险。他只能将少年推开,用冷漠筑起围墙,哪怕这会让少年受伤。
* * *
午后,天色依旧阴沉。香暗荼借口去西市采买些针线,独自一人出了府邸。
走在湿冷的街道上,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刮在脸上生疼。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手腕的伤在行走间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切。钱昭那担忧又洞悉的目光,藏海那沉静却疲惫的侧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搅得她心绪不宁。
她七拐八绕,走进一条僻静无人的死胡同。尽头是一堵斑驳的老墙,墙根处堆着些废弃的破瓦罐。她的心跳得很快,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和恐惧。她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湿滑的砖缝里摸索着。指尖很快触到了一个冰冷的、被油纸包裹的小东西。
她的呼吸一滞。来了。新的指令。
她迅速将东西攥入手心,藏入袖中,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匆匆起身离开。那冰冷的油纸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肌肤,也烫着她的心。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插好门闩。她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颤抖着拿出袖中的油纸包。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一小卷极细的纸条和一个……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奇异苦味的黑色蜡丸。
她展开纸条,依旧是那扭曲锋利的笔迹,只有寥寥数字:
**“戌时三刻,添香炉。”**
香暗荼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添香炉”三个字上,又猛地看向手中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蜡丸。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戌时三刻……正是藏海每晚在书房处理事务、习惯燃一炉安神香的时候!
这蜡丸里是什么?毒?还是别的能无声无息控制或伤害他的东西?
“渊”……那个藏海的至亲血脉……终于要直接对他下手了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香暗荼。她看着那枚小小的蜡丸,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地狱深渊的绳索。她该怎么办?执行指令,将这东西投入藏海的香炉?那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向死亡!昨夜他失控的疯狂和深沉的痛苦还历历在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的绝望……她真的能亲手去做吗?
可不做……“渊”的手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违抗指令的下场,只会比死更可怕。而且,她潜伏的任务……
香暗荼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枚小小的蜡丸。她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恐惧、挣扎、痛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藏海命运的担忧……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该怎么办?
冰冷的蜡丸硌在掌心,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如同她此刻坠入深渊的心。
戌时三刻,正在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