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窗外的天色,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寒风卷着残留的雨意,呼啸着穿过庭院,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鬼哭。府邸里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戌时三刻,步步紧逼,像绞索勒紧了香暗荼的咽喉。

她蜷缩在厢房冰冷的地上,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那枚小小的、散发着奇异苦味的黑色蜡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硌在她的掌心,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添香炉……”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执行?将蜡丸投入藏海每晚必点的安神香炉?那无异于亲手将毒刃刺向他的心脏!昨夜书房里,他失控的嘶吼、眼中翻涌的疯狂与绝望、还有最后那沉重如山的疲惫……那些画面如同淬毒的尖刺,狠狠扎进她的心。她无法想象,当那毒香弥漫开来,将他吞噬时,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执行?“渊”那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眼睛,仿佛就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死死盯着她。违抗指令的下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仅仅是死亡,是比死亡更漫长、更残酷的折磨。她身上背负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

绝望像藤蔓,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她该怎么办?谁能救她?藏海?不,他自身难保,甚至可能……正期待着“渊”的下一步动作。钱昭?那少年虽然聪慧,却太过单纯,卷入这旋涡只会粉身碎骨。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挣扎中无情流逝。戌时三刻的梆子声,如同丧钟,隔着冰冷的庭院,清晰地、一下一下,敲进了她的耳膜,也敲碎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的屏障。

*梆——!*

*梆——!*

*梆——!*

香暗荼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音抽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绝望的疯狂。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死寂的灰败。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泛白,死死攥着那枚蜡丸。

她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脸苍白如纸,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她抬手,用冰冷的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找回一丝清醒,却只换来更深的冰冷和刺痛。

就这样吧。

这是她的命。

也是……他的劫。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拉平衣襟的褶皱,将所有的恐惧、挣扎、痛苦都强行压入那麻木的面具之下。然后,她拿起一个装着普通安神香料的精致小瓷罐,将那枚散发着不祥苦味的黑色蜡丸,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香料的深处。蜡丸被深色的香屑覆盖,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香罐,像端着千斤重担,也像端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步一步,走向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书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离深渊更近。

* * *

书房内,烛火安静地燃烧着。藏海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份誊抄的卷宗,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光滑的边缘,指腹下是昨夜自己掌心划破留下的细微凹凸感。

他在等。

等待那个“渊”的下一步。等待香暗荼……的抉择。

昨夜失控的爆发,像一场高烧,耗尽了他的力气,也让他看清了一些东西。愤怒和痛苦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渊”在暗处嘲笑。他需要更冷,更静,像深潭下的寒冰。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藏海眼睫微抬,目光投向门口。门被轻轻推开,香暗荼端着香罐的身影出现在光影里。她低着头,步履比平时更慢,也更僵硬。昏黄的烛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轮廓,在她低垂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藏海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她端香罐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白。她的呼吸似乎也比平时更轻、更压抑。空气中,隐隐约约,似乎飘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安神香的、难以言喻的苦味?那味道极淡,混杂在烛火和墨香里,若非他此刻心神高度凝聚,几乎难以察觉。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冰冷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果然……选择了那条路。

香暗荼走到书案旁的紫檀木香几前。那里摆放着一个古朴的青铜香炉。她没有看藏海,只是动作有些机械地打开香罐,用一只小小的铜勺,舀起里面的香料。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舀起的香料洒落了一点在香几上。

藏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颤抖的手指上,落在那洒落的香屑上,最后,定格在她极力维持平静却难掩苍白的侧脸上。他没有出声,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冰冷的失望,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疲惫。

香暗荼将香勺里的香料倒入香炉。那枚深藏其中的黑色蜡丸,也随之无声无息地滑落,埋入了香灰之中。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拿起一旁的火折子。

“嚓”的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火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她将火折子凑近香炉,点燃了覆盖在蜡丸之上的香屑。

一缕青烟,带着安神香惯有的、清雅的檀香气息,袅袅升起。然而,藏海敏锐的嗅觉,却清晰地捕捉到,在那熟悉的檀香之下,一丝极其阴冷的、带着奇异苦味的异香,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弥散开来。

香暗荼放下火折子,手指冰凉。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藏海一眼,像完成了某种献祭仪式般,对着书案方向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迅速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她与那个正在被毒香侵蚀的世界。

藏海依旧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奇异的苦味,随着呼吸,如同冰冷的毒藤,顺着鼻腔,钻入肺腑,缠绕上他的神经。起初是极细微的麻木感,像冬日里指尖被冻僵。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眩晕感猛地袭来,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眼前的烛火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拉长,书案上的卷宗字迹模糊成一片跳动的墨点。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仿佛要炸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四肢末端迅速向躯干蔓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异常艰难、沉重。

他试图抬起手,想抓住什么,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想开口呼唤,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唔……”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身体的力量在飞速流逝。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晃,手肘重重地撞在书案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桌上的笔架被撞倒,毛笔和朱砂墨锭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藏海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不受控制地、沉重地向前倾倒!

“砰!”

一声巨响,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栽倒下来,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撞上了倾倒的笔架一角,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液体流淌感。

剧痛和强烈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臂却软绵无力,只徒劳地在地面上抓挠了几下,留下几道模糊的指痕。视野彻底模糊,旋转,最终被一片粘稠的黑暗吞噬。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香暗荼那苍白麻木的脸在黑暗中一闪而过,还有……那个扭曲的“渊”字,在虚空中无声狞笑。

黑暗,彻底降临。

* * *

巨大的撞击声和物品碎裂的声响,如同惊雷般穿透了寂静的府邸!

刚刚走到自己房门口的钱昭,脚步猛地顿住!少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声音……是从先生书房传来的!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拔腿就朝着书房方向狂奔而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

“先生!先生!”他一边跑一边嘶声大喊,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慌。

他猛地推开虚掩的书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钱昭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烛火还在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倾倒的笔架、散落的书卷、泼洒的墨汁……而在那片狼藉的正中央,他敬若神明的先生,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强大的藏海,此刻正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额头一片刺目的猩红,温热的鲜血正顺着额角蜿蜒流下,染红了鬓角,也染红了冰冷的地面!他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双眼紧闭,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痛苦压抑的痕迹。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一座崩塌的山岳,了无生机。

“先——生——!!!”

钱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恐惧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扑了过去,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上,却浑然不觉疼痛。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藏海的脸,又怕弄疼了他。

“先生!您怎么了?!您醒醒!醒醒啊!”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一遍遍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他慌乱地去探藏海的鼻息,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拂过指尖。

还活着!这个认知让钱昭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攥紧!先生的样子太可怕了!那血,那青灰的脸色……

“来人!快来人啊!救命!先生出事了!”钱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嘶声哭喊,稚嫩的嗓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他紧紧抓住藏海冰冷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藏海染血的手背上。

书房里,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少年绝望哭泣的脸庞和地上那具无声无息、生死未卜的身躯。空气中,那股奇异的、带着苦味的异香,依旧在无声地弥漫、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