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钱丽君躺在小竹床上,指尖紧紧攥着衣角。

她的眼前仍有些发花,耳边却回荡着外婆轻轻的喘咳声,还有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重生了。

那段在电子厂昏天黑地、加班到死的日子,没有变成梦——它被一把钉在她记忆最深处,疼得她哪怕现在身在光亮里,仍忍不住想缩进阴影。

“丽君?”外婆递过来一碗豆腐汤,“来,吃口热的。”

她怔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双手捧碗,眼眶湿了。

汤很咸,但很暖。

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桌上那本旧语文资料。

书脊已经裂了,角也卷了,但这本书,将要救她的命。

前世是她藏在厂宿舍床底偷偷背的,那时候的她一边打螺丝一边想:如果当年不去厂里,如果还能读书,现在的我,是不是不一样了?

如今机会来了,她不能再错一次。

她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

她背脊一僵,整个人像被敲醒的鹿,瞬间警觉。

门外传来一把女声,嗓音尖厉又熟悉:

“妈,是我!来接丽君的!”

她来了。

那个亲手把她推进火坑的女人——她的母亲。

外婆放下锅铲开门:“玉琴啊?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门被拉开,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

“我特地来接丽君回家呀,怎么还让她呆在乡下?”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涂着口红,手上戴着金镯子,她一进屋,眼神就在屋里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墙角的丽君身上,笑容满面地像在估算一件即将出手的货物值几个钱。

后头还跟着个瘦高的男孩——她的弟弟钱磊,小名耀祖,一脸不耐地踢着脚边的石子,一副“我来凑热闹但别指望我帮忙”的姿态。

钱丽君喉咙一哽。

她知道,母亲从不肯白来。

她来得突然,肯定是担心她“反悔”,所以想提前把她拐走——去城市“搭政策”,再顺便签厂子。

她前世就是这么被带走的。

她低头,努力让自己不发抖。

“丽君!”母亲笑得热络,“回家吧,妈这次是真的来接你,咱家现在条件好啦,给你也准备了新衣裳。”

前世她就是在这种“温情攻势”下,被带走、落户、签给工厂、失学……一步一步,退无可退,嫁给渣男孙强,最后直到像机器一样死在流水线上。

她语气轻快,像是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眼底藏着的,是急,是不耐,是试图“赶紧收网”的心思。

外婆皱眉:“丽君不是还要考试嘛,这时候接她走干嘛?”

“这破地方能考出个什么好成绩?她那水平,上个技校职高也算不错了。回家还能帮点忙,顺便熟悉熟悉厂子。”

话音刚落,钱磊冷笑一声:“姐,你就别折腾了。妈说了,厂里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别浪费时间了。”

那一瞬间,钱丽君感觉一股怒火从胸腔烧了上来。

她抬起头,看向母亲:“你来之前,问过我愿不愿意回去吗?”

母亲怔了一下,脸色倏地冷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养你这么多年,现在让你帮个忙就不愿意了?”

“你弟马上要考试,他能考重点高中,你怎么不学学人家?”

钱磊在一旁哼笑:“别拉我下水,她就不是读书的料。”

空气突然凝住了。

外婆面色复杂,刚想说什么,就听“啪”的一声——钱丽君将书重重合上。

她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硬:

“我说了,我不回去。”

“妈,你要真为了我好,就让我参加中考。”

“你不让我考,那我就一个人考。你要强带我走——我报警。”

屋里死寂一片。

钱磊瞪大眼睛,母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敢?”她咬牙。

“我敢。”丽君看着她,眼神坚定如刀,“我有身份证,我是未成年人,我有读书的权利。”

母亲愣住了。

她没想到,一向胆小逆来顺受的女儿,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滴水不漏,甚至会用法律来顶她。

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再说,她这次的目的是小磊顺利走政策,真要闹大,惹来麻烦不值当。

她冷哼一声:“行,你自己选的路,别哭着回来找我。”

说完,拽着钱磊就走。

钱磊临走还瞥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一句:“还当你能考上重点高中呢?做梦!”

门被重重摔上,尘土落定。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钱丽君缓缓坐下,心里却像潮水一样翻滚——她赢了。

这一仗,她赌上了全部的勇气。

外婆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她抬起头,看着屋外那一角晴空。

这一天,她十四岁,第一次对命运说不。

旁边的男生用铅笔在书页角画了只乌龟,对着她咧嘴笑。

她没理他。

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今天我和函数打了一架,我输了,但我还会回来的。”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打在她刚剪齐的刘海上。

她笑了,像是听见命运在向她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