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丽君躺在小竹床上,指尖紧紧攥着衣角。
她的眼前仍有些发花,耳边却回荡着外婆轻轻的喘咳声,还有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重生了。
那段在电子厂昏天黑地、加班到死的日子,没有变成梦——它被一把钉在她记忆最深处,疼得她哪怕现在身在光亮里,仍忍不住想缩进阴影。
“丽君?”外婆递过来一碗豆腐汤,“来,吃口热的。”
她怔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双手捧碗,眼眶湿了。
汤很咸,但很暖。
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桌上那本旧语文资料。
书脊已经裂了,角也卷了,但这本书,将要救她的命。
前世是她藏在厂宿舍床底偷偷背的,那时候的她一边打螺丝一边想:如果当年不去厂里,如果还能读书,现在的我,是不是不一样了?
如今机会来了,她不能再错一次。
她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
她背脊一僵,整个人像被敲醒的鹿,瞬间警觉。
门外传来一把女声,嗓音尖厉又熟悉:
“妈,是我!来接丽君的!”
她来了。
那个亲手把她推进火坑的女人——她的母亲。
外婆放下锅铲开门:“玉琴啊?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门被拉开,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
“我特地来接丽君回家呀,怎么还让她呆在乡下?”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涂着口红,手上戴着金镯子,她一进屋,眼神就在屋里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墙角的丽君身上,笑容满面地像在估算一件即将出手的货物值几个钱。
后头还跟着个瘦高的男孩——她的弟弟钱磊,小名耀祖,一脸不耐地踢着脚边的石子,一副“我来凑热闹但别指望我帮忙”的姿态。
钱丽君喉咙一哽。
她知道,母亲从不肯白来。
她来得突然,肯定是担心她“反悔”,所以想提前把她拐走——去城市“搭政策”,再顺便签厂子。
她前世就是这么被带走的。
她低头,努力让自己不发抖。
“丽君!”母亲笑得热络,“回家吧,妈这次是真的来接你,咱家现在条件好啦,给你也准备了新衣裳。”
前世她就是在这种“温情攻势”下,被带走、落户、签给工厂、失学……一步一步,退无可退,嫁给渣男孙强,最后直到像机器一样死在流水线上。
她语气轻快,像是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眼底藏着的,是急,是不耐,是试图“赶紧收网”的心思。
外婆皱眉:“丽君不是还要考试嘛,这时候接她走干嘛?”
“这破地方能考出个什么好成绩?她那水平,上个技校职高也算不错了。回家还能帮点忙,顺便熟悉熟悉厂子。”
话音刚落,钱磊冷笑一声:“姐,你就别折腾了。妈说了,厂里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别浪费时间了。”
那一瞬间,钱丽君感觉一股怒火从胸腔烧了上来。
她抬起头,看向母亲:“你来之前,问过我愿不愿意回去吗?”
母亲怔了一下,脸色倏地冷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养你这么多年,现在让你帮个忙就不愿意了?”
“你弟马上要考试,他能考重点高中,你怎么不学学人家?”
钱磊在一旁哼笑:“别拉我下水,她就不是读书的料。”
空气突然凝住了。
外婆面色复杂,刚想说什么,就听“啪”的一声——钱丽君将书重重合上。
她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硬:
“我说了,我不回去。”
“妈,你要真为了我好,就让我参加中考。”
“你不让我考,那我就一个人考。你要强带我走——我报警。”
屋里死寂一片。
钱磊瞪大眼睛,母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敢?”她咬牙。
“我敢。”丽君看着她,眼神坚定如刀,“我有身份证,我是未成年人,我有读书的权利。”
母亲愣住了。
她没想到,一向胆小逆来顺受的女儿,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滴水不漏,甚至会用法律来顶她。
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再说,她这次的目的是小磊顺利走政策,真要闹大,惹来麻烦不值当。
她冷哼一声:“行,你自己选的路,别哭着回来找我。”
说完,拽着钱磊就走。
钱磊临走还瞥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一句:“还当你能考上重点高中呢?做梦!”
门被重重摔上,尘土落定。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钱丽君缓缓坐下,心里却像潮水一样翻滚——她赢了。
这一仗,她赌上了全部的勇气。
外婆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她抬起头,看着屋外那一角晴空。
这一天,她十四岁,第一次对命运说不。
旁边的男生用铅笔在书页角画了只乌龟,对着她咧嘴笑。
她没理他。
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今天我和函数打了一架,我输了,但我还会回来的。”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打在她刚剪齐的刘海上。
她笑了,像是听见命运在向她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