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强给工人们结完最后一笔工资那天,是父亲下葬后的第十五天。机械厂的账本封了,设备卖了大半,剩下几台铁疙瘩散落在厂房一角,如同无人认领的遗体。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厂门,手里提着一包烟,兜里揣着几千块钱,那是最后清点出的净额。
工人们陆陆续续走了,有人拍拍他肩膀,说:“以后有事找我。”
也有人看着他冷笑,说:“你爸再世,也就这点风光了。”
他没回家。
那晚他去了“金凤凰”,镇上人都知道那地方藏着点不干净的生意,喝酒、搓麻将、骰子、扑克样样都有。
孙强喝了整整三瓶啤酒,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的筹码翻来覆去。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输了多少,钱像流水一样淌出去,耳边只剩下喧闹和骰子滚动的声音。
他赢了一把,便加注;
输了一把,便狠砸桌子。有人劝他冷静,他就破口大骂:“冷静个屁!”
他像发疯一般地往深渊里扎,仿佛只有沦落到底,才能让他心里那团黑火冷下来。
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除了回来拿钱,又是夜不归宿。
钱丽君是在夜里十点接到电话的。
“喂,是孙强媳妇吧?你家那位又在这边闹事,你要是不来人,赌场可能真得报警了。”
她没说话,只是挂了电话,披上外套就出门了。
她怀孕已经快满三个月,肚子微微隆起,但还不明显。
夜风一吹,她整个人像被浸湿的纸片,走一步都发软。
她穿着一双旧球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心碎声的回响。
她知道孙强变了。
他不是那个在她高烧时背她去诊所,一路上大气都不喘一口的少年了;
也不是那个在她哭泣时会笨拙递来糖果、摸头安慰的少年了。
如今的他,一身酒气,一肚子脏话,赌桌上连输带骂,脸红脖子粗地赌命。
可她还想救他,哪怕心里一千次告诉自己:救不回来了。
“金凤凰”后门,光线昏黄。
她推开包间的门时,孙强正坐在牌桌上,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跳,一手把扑克牌摔在桌上:“再来!”
她冲进去,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孙强!你别玩了,跟我回家!”
孙强回头,眼里布满血丝,眯着眼打量她:“你来干嘛?我没叫你来!”
“你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她哽着喉咙,声音低低的,快哭了,“你要赌,你去哪里赌我管不了,但你不能再这么不回家……你知道我怀着孩子吗?”
他嘴角一抽,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救世主?”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猛地一把推开她:“你滚!”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倒在后方的地板上。地板是冷硬的大理石,她的腰狠狠磕在棱角上,腹部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像有什么被撕裂般的撕扯。
她捂着肚子蜷缩着,嘴唇煞白,冷汗从额头滚下来。
孙强呆住了,酒气瞬间被吓散,踉跄着想过去扶她。
“别碰我……”她几乎是低声呜咽出来的,“孩子,好像不行了……”
医生摇着头,神情凝重:“流产了。”
病房外,夜色像油一样稠重。
她躺在病床上,手指紧紧抓着被角,脸朝墙壁,眼睛干涸得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孙强坐在床边,不敢看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
她没有回应。
他终于也不说话了,只垂着头坐着,像个犯错的孩子,可她知道,这个孩子她永远也抱不到了。
第二天她去母亲那里,之前她就说过,希望她不上高中,去小姨夫厂里打工贴补家用。
孙强追到门口,眼眶通红,声音发颤:“丽君,我改……我真的改了……你别走……”
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什么都没有,像一汪死水。
“我累了。”她说。
娘家也不是港湾。
母亲坐在她床边,说话平静得过分:“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光哭也没用。你小姨夫那边厂里缺人手,正好我帮你安排好了,下周一就去上班。”
她轻轻点了点头。
厂里是单调的白光、喧嚣的机器、无尽的贴片和焊接。
她站在产线尽头,每天十二小时,重复着将一颗颗芯片塞进线路板上的工作。手磨破了贴胶布,腰酸了咬牙撑。
这里没人关心你从哪来,曾经是谁。只要你动作够快,不掉件,不耽误进度,你就有工资拿。
有人在工位上偷偷抹眼泪,有人蹲在厕所里吐血,还有人晕倒后醒来继续干活。
她不说话,也不哭。像一台被设定好的机器,日复一日地运行着。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十九岁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
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轻易地接受命运。
她不是没反抗过。
她曾经幻想过考大学、离开镇子、去大城市读书、穿着白裙走进图书馆;
也幻想过以后和孙强一起摆脱原生家庭,开一间小店,日子清苦但幸福。
但幻想一个接一个破裂后,她终于明白,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你哭了就心软。
它只会冷漠地推你、压你、碾碎你。
有天中午,她照例去食堂吃饭,排队时身旁两个女工在说话。
“听说新进那个小姑娘才十九,孩子刚流产,家里就给她扔进厂了。”
“啧,命苦哦。”
她站在队伍里,手里端着铁皮饭盘,里面是豆腐干和红烧茄子。
太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窗照下来,热得她额头冒汗。她太虚弱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道茄子——早就被煎得软烂,油腻、咸涩,却还得在众目睽睽下,摆进别人的盘里,等着被吞咽。
她低头,舀起一口,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