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尽,镇上的日头却依旧毒辣。机械厂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像一块即将烧穿的铁板。
孙强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父亲办公室紧闭的门。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客户拒绝合作了。
“你们家那机器,我三年前就说要换。”
客人说得直白,“现在不是我不照顾你们,是我自己也撑不住了。”
机械厂的设备,是九几年的老古董了。
往年还能靠父亲的人情维持些老客户,今年整个镇上的小工厂都在裁员、倒闭,大客户一个个断了账,最后连厂房都开始抵押。
父亲孙万海本是镇上出了名的风云人物,手上养着几十号工人,出入开的是黑色奥迪。
酒桌上挥斥方遒,说起话来嗓门震天:“我孙万海的厂,只做良心机械,不偷工减料!我不倒,这镇上的机械厂都得靠边站!”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几个月却瘦得几乎脱了形。
他总说“咱不怕,过了这坎儿就好”,但账面上的红字越来越多,银行的催款电话一通接一通,有几次孙强半夜起床,看到父亲在车里坐着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掉在脚上也不管。
那天晚上,是八月初七。
孙强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去帮父亲要最后一笔货的款,那是个拖了半年账的老客户,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见面时却连个影子都没露。
孙强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接到对方秘书的电话:“不好意思啊,实在太忙,回头我联系你爸把款结了。”
回厂那天晚上,厂房的灯没亮,黑漆漆的,像一座废墟。
孙强喊了一声:“爸?”
没人应。
他一推办公室门,父亲就坐在桌边,额头抵着桌面,像是睡着了。
“爸?”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
父亲却整个人软下来,连带椅子一起往地上倒。
“爸!”孙强吓得大喊。
父亲的脸色是吓人的灰白,嘴角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口水,手还紧握着一支没写完的笔,笔尖在纸上刺出一个深深的点。
他打了120,把父亲背上救护车。
医生说是脑溢血,送到医院时人还有意识,但不清醒。
孙强陪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办丧事那天,下着雨。
厂门口支着一顶白棚,孙强穿着孝衣,一夜未睡,眼眶泛红,望着前来吊唁的人们。
那些曾经在饭桌上把孙万海叫“大哥”的人,有的躲着不来,有的草草烧了点纸就走了,还有几个根本就是来看热闹。
“哎,唉声叹气有什么用,他那厂,早该黄了。”
“你看孙强那孩子,才多大?以后怎么办啊……”
“听说贷款还欠着几十万。”
孙强一句话没说。他低头看着灵堂前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父亲仍是风光时的模样,穿着西装,笑容满面,眼神里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锐气。
可那样的人,终究没躲过命运这一刀。
母亲哭得没了力气,整个家,塌在他一个十九岁的肩上。
有人劝他:“厂别救了,卖机器还能换点钱。”
有人说:“就算关了也能做点买卖。”
可他只是站在厂门口,看着那些沉重生锈的机械,脑子一片空白。
他说不出话,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里,钱丽君来了。
她带着两盒饭,是自己从家里做的的,热气腾腾,一打开就是熟悉的红烧肉,酸辣藕片和咸鸡蛋。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说:“吃点吧,别饿着。”
孙强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像石雕一样坐着。
“你爸,他……疼你。”她说得很轻,“他其实一直在想办法,没放弃的。”
孙强终于转头,嗓音像石头划过砂纸:“可他还是死了。”
他盯着她,眼圈发红:“他一个月前就查出来血压高,但他瞒着我。他骗我说体检没问题,他还说是胃不好……”
说到这儿,他声音哽住了。
“他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可我还骂过他,我还说‘你就知道喝酒、扯皮、吹牛逼’,我说‘你配不上我妈’。”
他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真他妈是个混蛋。”
钱丽君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就那样坐着,屋外雷声滚滚,一场雨正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