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言坐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破旧的小收音机里传来刘欢的《好汉歌》,声音有些失真,但依然能听出那股豪迈劲儿。墙角那台"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屏幕闪烁着雪花点,正播放着《渴望》的重播。
"我擦,这群畜生!"李颂言咬牙切齿地骂道,记忆中的画面让她恨得牙痒痒。小悦被她突然的情绪变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她。
三天前的那个黄昏,夕阳斜照在纺织厂的红砖厂房上,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秋风中慢慢散去。厂区里到处都是"学习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的标语,红底白字格外醒目。女工宿舍楼里,走廊的墙上贴着"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的宣传画。
宿舍房间不到十平米,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床,墙上贴满了港台明星的海报——张国荣、梅艳芳、刘德华。小丽正坐在下铺的床沿上,和她哥哥王强密谋着什么。房间里弥漫着"大前门"香烟的味道,王强叼着烟,眯着眼睛。
"哥,你真的要帮建国哥吗?"小丽压低声音,生怕隔壁床铺的室友听见。
"废话,王建国是我从小在胡同里一起长大的兄弟。"王强弹了弹烟灰,烟灰掉在水泥地面上,"再说了,李颂言那个女人平时就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烫头发、涂口红,指不定背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年头,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她倒好,天天打扮得跟电视里的港台明星似的。"
小丽点点头,从床底下的搪瓷脸盆里掏出一张信纸。这种信纸是当时最普通的那种,淡蓝色的格子,边缘有些发黄。上面用钢笔写着暧昧的字句:"颂言,昨晚和你在机房里的谈话让我彻夜难眠。你说得对,有些感情是藏不住的。明天晚上八点,还是老地方,我有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刘"
"这字写得怎么样?"王强得意地问道。他花了两包"大前门"的钱,找厂里写字最好的老师傅仿照车间主任老刘的笔迹写的。老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实人,平时说话慢条斯理,对谁都很和气,正因为这样老实,才更容易被人陷害。
"记住,明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你就在大家面前'无意'发现这封信,然后大声念出来。"王强压低声音,"到时候我会带人过来,一举抓个现行。至于王建国,他只要在关键时刻出现,痛心疾首地指责李颂言就行了。"
宿舍外面传来广播声:"各位职工同志请注意,现在播送厂里通知..."那种老式的大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在整个厂区回荡。
"一群人渣!"李颂言握紧了拳头,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作为一个21世纪的现代女性,她无法忍受这种恶毒的算计。在她的时代,这种行为早就被告上法庭,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小悦看到妈妈愤怒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你怎么了?"
李颂言深吸一口气,抱紧女儿:"没事,妈妈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第二天,秋高气爽,但纺织厂的车间里依然闷热。老式的吊扇在头顶"嗡嗡"地转着,但根本吹不散机器运转产生的热气。车间里到处都是棉絮,在阳光下飞舞着,工人们都戴着厚厚的口罩。
李颂言像往常一样来到车间上班。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用橡皮筋扎成马尾辫,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在那个年代,能化妆的女工并不多,这也成了别人议论她的话柄。
车间主任老刘正在检查机器,他是个典型的老工人,穿着打补丁的中山装,说话慢吞吞的,对每个女工都很客气。正是这种和善的脾气,让他成了最好的陷害对象。
中午休息时,工人们都聚在车间外面的空地上,坐在小马扎上吃午饭。有的人带的是窝窝头配咸菜,有的人带的是白面馒头配肉丝,算是比较好的了。李颂言的午饭是她早上煮的小米粥配咸菜丝,装在搪瓷饭盒里。
小丽故意凑过来:"颂言姐,你今天气色真好,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昨天晚上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宿舍?"
李颂言正在整理工具箱,那是一个铁皮做的工具箱,里面放着各种维修工具。她头也不抬地说:"我昨天去看小悦了,在学校待到晚上才回来。小悦昨天数学考了九十分,老师还表扬她了。"
"哦,那就好。"小丽眼珠子一转,趁李颂言起身去倒水的时候,悄悄把那封信塞进了她工具箱的最底层,压在一些油腻的抹布下面。
下午四点半,快要下班的时候。车间里的机器声渐渐停下来,工人们开始收拾工具准备下班。外面的夕阳透过车间的铁皮窗户洒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小丽按照计划行事。她故意在李颂言的工具箱里翻找东西,装作在找什么工具。
"哎呀,颂言姐,你这里怎么有封信?"小丽装作无意地问道,声音故意放得很大。
李颂言正在和其他女工一起收拾车间,随口说道:"什么信?我没有什么信啊。"
小丽已经把信拿在手里,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仔细看着。那个年代还没有亮度很高的照明设备,车间里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泡。
"这不是刘主任的字吗?写给你的?"小丽故意大声说道。
车间里十几个女工都围了过来,她们穿着同样的蓝色工作服,脸上都是好奇和八卦的表情。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这种八卦就是最大的消遣。
"什么?让我看看。"李颂言伸手要拿信,但小丽却故意躲开。
"哎呀,颂言姐,这信上写的是什么呀?"小丽装作天真地问道,然后开始大声念起来:"颂言,昨晚和你在机房里的谈话让我彻夜难眠..."
车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工厂汽笛声和火车的轰鸣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李颂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不是的!这不是我的信!"李颂言急忙解释,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封信!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可是这信就在你的工具箱里啊,而且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小丽继续念道,声音更大了:"你说得对,有些感情是藏不住的。明天晚上八点,还是老地方,我有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车间里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像是马蜂窝被捅了一样热闹:
"天哪,李颂言和刘主任?"
"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平时打扮得那么妖艳,还经常和刘主任单独说话。"
"可怜王建国,还蒙在鼓里呢。戴绿帽子都不知道。"
"这种女人真是不要脸!有了老公还要勾搭别的男人!"
"就说她平时为什么总是化妆,原来是想勾搭男人!"
就在这时,王强带着几个保卫科的人冲了进来。他们穿着蓝色的制服,胸前别着红色的袖章,上面写着"保卫"两个字。在那个年代,保卫科的权力很大,相当于厂里的警察。
"怎么回事?吵什么吵?"王强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但眼神已经扫向了小丽手中的信。
车间里的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像是见到了什么大人物。在计划经济时代,这些有点权力的干部确实让普通工人敬畏三分。
小丽赶紧把信递给他:"王干事,您看看这个。李颂言同志的工具箱里发现的。"
王强接过信,在昏黄的灯光下皱着眉头看了看,然后脸色大变,演技堪比专业演员:"这是怎么回事?李颂言,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李颂言急得满脸通红,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封信,更没有和刘主任..."
"没有?"王强冷笑一声,声音在车间里回荡,"那这封信怎么会在你的工具箱里?难道是它自己长腿跑进去的?"
围观的女工们开始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
"就说她平时打扮得那么妖艳,穿裙子、涂口红,原来是这样的人!"
"有了老公还勾搭车间主任,真是不要脸!我们厂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败类!"
"她经常加班到很晚,原来不是工作认真,是去约会啊!"
"可怜小悦那孩子,有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妈妈,以后怎么做人啊!"
"这种女人就该被开除!让她在厂里待着,我们其他人的脸往哪搁?"
李颂言听着这些刺耳的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想要解释,但根本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所有人都用鄙视和愤怒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时,王建国也"恰好"出现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惫。看到车间里围着这么多人,他先是一愣,然后挤进人群。
当他看到小丽手中的信和妻子哭红的眼睛时,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颂言,这是怎么回事?"王建国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但更多的是愤怒。
"建国,你听我解释,这封信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李颂言拉住他的手,但王建国却用力甩开了她。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王建国指着那封信,声音越来越大,"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平时对你那么好,省吃俭用给你买雪花膏、买头花,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让我在全厂面前丢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李颂言跪在水泥地上,抱住王建国的腿,膝盖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建国,我们是夫妻啊,我们还有小悦,你要相信我!"
但王建国却一脸痛苦地推开她:"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现在全厂都知道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让小悦以后怎么在学校里抬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车间都挤满了人。有些人是刚下班的工人,有些人是听到动静专门跑来看热闹的。在那个缺乏娱乐的年代,这种现场八卦比任何电影都精彩。
消息很快传到了厂长那里。厂区里的消息传播速度比现在的微博还快,不到一个小时,整个厂子都知道了李颂言"出轨"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李颂言就被厂里的人叫到了办公室。厂长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楼,建于五十年代,墙上贴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走廊里摆着几盆吊兰,算是仅有的装饰。
厂长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老式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搪瓷茶缸,旁边是一堆文件和报纸。墙上挂着领导人的标准像,还有一些先进工作者的奖状。
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他平时最重视厂里的名声和风气,最讨厌那些"作风不正"的职工。
"李颂言,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厂长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严肃,声音冷得像冰块。
"厂长,我..."李颂言想要解释,但声音有些发抖。
"别说了!"厂长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搪瓷茶缸都震得响了一下,"昨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作为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和车间主任搞不正当关系,这简直是败坏我们厂的名声!我们红旗纺织厂建厂三十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厂长,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李颂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水泥地面冰冷刺骨,"求求您相信我,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和刘主任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陷害?"厂长冷笑一声,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那封信是假的吗?上面的字迹是假的吗?难道有人逼着你和刘主任私下见面?"
"我和刘主任从来没有私下见面过!"李颂言哭着说道,眼泪掉在地上,很快就被水泥地面吸收了,"我们只是在工作上有些交流,机器坏了他来修,仅此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
"工作交流?"厂长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推得"嘎吱"一声响,"工作交流需要写这种肉麻的情书吗?需要约什么'老地方'见面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李颂言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那封信确实在她的工具箱里被发现,字迹看起来也确实像是刘主任的笔迹。在那个没有笔迹鉴定技术的年代,这就是铁证如山。
厂长绕过办公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颂言:"李颂言,你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厂规厂纪,败坏了社会风气,影响了我们厂的声誉。经过厂党委紧急会议研究决定,现在正式开除你的工作,并且通报全厂,以示警戒!"
"不!厂长,求求您不要开除我!"李颂言拼命地磕头,额头都磕红了,"我家里还有孩子要养,小悦才五岁,没有工作我们母女俩怎么活?求求您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孩子?"厂长毫无同情心地说道,"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办公室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职工。透过门缝,李颂言能听到外面的议论声:
"活该!做了那种事还想继续在厂里工作?"
"就该开除她!留着这种人败坏风气!"
"可怜她那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啊?"
"孩子跟着这样的妈妈,能学出什么好来?"
下午三点,厂里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要对李颂言进行公开批斗。这是那个年代最严厉的惩罚方式之一,比开除更加羞辱人。
大礼堂是厂里最大的建筑,能容纳一千多人。平时用来开会、看电影,逢年过节还会有文艺演出。今天,这里成了李颂言的刑场。
礼堂里坐满了人,不仅有本厂的职工,还有附近几个厂子的代表,甚至连街道办事处的人都来了。在那个年代,这种"作风问题"是要全社会共同批判的。
李颂言被两个保卫科的人押到台前,头发凌乱,眼睛哭得通红肿胀。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在台上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台下坐着几百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前排坐着各个车间的主任和厂里的干部,中间是普通职工,后面是家属和孩子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好奇、愤怒或者幸灾乐祸的表情。
厂长站在台上,拿着一个老式的铁皮喇叭,声音在整个礼堂里回荡:"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就是要批判李颂言同志的错误行为,教育全厂职工要遵纪守法,做一个有道德的社会主义新人!"
台下爆发出一阵议论声,像是开水沸腾一样热闹。
"李颂言同志身为已婚妇女,不顾家庭责任,与车间主任搞不正当关系,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损害了我们红旗纺织厂的光荣形象!"厂长的声音越来越高,"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是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绝不能容忍的!"
台下开始有人喊口号:
"坚决批判不良作风!"
"维护社会主义道德风尚!"
"严惩败坏分子!"
厂长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请李颂言同志交代她的错误行为,向全厂职工道歉!"
"李颂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厂长问道。
李颂言颤抖着站起来,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我是被人陷害的...求求大家相信我..."
"还在狡辩!"台下有人喊道。
"证据确凿,还敢不承认!"
"这种女人就是不要脸!"
"开除得好!我们厂不需要这种败类!"
"可怜她那个孩子,以后在学校里怎么抬头做人?"
面对着几百双愤怒和鄙视的眼睛,李颂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看到王建国坐在台下第三排,眼中没有一丝同情,只有冷漠和厌恶,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她看到小丽坐在角落里,嘴角还带着得意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恶毒的快感。她看到那些平时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现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传染病患者。
"李颂言,现在我正式宣布:开除李颂言同志的工作,取消其一切福利待遇,并且通报全市各个单位,以示警戒!希望其他同志引以为戒,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职工!"厂长的话如同判决书一样,宣告了她社会生命的结束。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就像庆祝什么胜利一样。
李颂言瘫坐在台上,泪水如雨水般流淌。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将成为所有人口中的"坏女人",将承受无数的指指点点和白眼。而始作俑者们,却在台下看着她的痛苦,心中充满了得意和快感。
礼堂外面,秋风萧瑟,枯叶满地。这个1992年的秋天,对于李颂言来说,比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彻骨。
"一群畜生!一群人渣!"李颂言在地下室里咬牙切齿,拳头握得死紧,"这种恶毒的陷害,这种集体的恶意,简直比地狱还要可怕!"
她想起21世纪的时候,就算是最恶毒的网络暴力,至少还有法律保护,还有人为受害者发声。但在这个1992年,一个女人一旦被扣上"作风不正"的帽子,就等于被整个社会抛弃了。
"原主真是太可怜了,遇到这么一群恶魔。"李颂言看着怀中的小悦,心中涌起强烈的保护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李颂言来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群人渣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报应!"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破旧的窗户流进来,在地上积成小水洼。但李颂言的眼中,却燃起了复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