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安八年六月中,华州府岳家,门楼上高高挂起红灯笼,张贴着大大的喜字,房前院后各处彩绸飘扬,锣鼓声喧天,宾客络绎不绝。

今日是岳家长子岳行川大婚之日,岳府后宅里都是女宾,人潮如织。

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廊下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一袭淡橘配秋香绿的衣裙,头发简单梳了两个垂髻,别了两根蝶穿花的簪子,瞧着十分雅致。

那姑娘正与旁边的小丫头说话,她生得肌肤白嫩,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派甜美娇俏模样。

岳府花园观星阁二楼,岳家大小姐岳南笙和她夫君周复礼站在围栏处,透过枝叶窥视不远处的院落,眼神直直落在那梨涡姑娘身上。

“夫君,我把欢欢弄给你,你会不会以后就只喜欢她了?”岳南笙咬着唇,看了周复礼一眼,眼神幽怨。

周复礼上前抱着岳南笙,温声道:“我选她,是因为她和你有几分相像。将来她生下孩子,不管像她还是像我,别人都会觉得是你我二人生下的。”

岳南笙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一些,透过树枝的间隙,她瞧见靳岁欢的笑脸,那唇角小小的梨涡,心头不由涌上些恶意。

她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姓江,年龄相差三岁,长得很像,别人都笑称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

江家的血脉比较强势,两人生下的女儿又都肖母,因此靳岁欢和岳南笙有些相像,尤其唇角的梨涡,更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靳岁欢到底年纪小些,皮肤生得白皙,眼睛又明又亮,看着就比岳南笙娇俏许多。

岳府主母,岳南笙的母亲大江氏曾说,儿子岳行川瞧小表妹的眼神很不对,等大婚后,得早早把小表妹嫁出去,省得弄出什么丑事。

如今自己把靳岁欢弄回周家替自己生孩子,怎么不算是替母亲了了一桩心事呢。

“那你只许睡她,不可过夜,亦不可把她放在心上,等她生了孩子,就把她打发了。”

岳南笙有些委屈,拉着周复礼的衣襟,眸中闪着水光。

周复礼蹙眉道:“我心里只有你,我要她,只是为了给咱们生个孩子而已。”

岳南笙今年二十二岁,周复礼二十四岁,两人成婚已经四年,至今没有子嗣。去年春上,周复礼借口带着妻子出去游玩,往省城看了好几位名医,大夫都说岳南笙身子寒凉,坐不得胎。

寻常人家纳两个妾室传宗接代也就行了,可岳南笙与周复礼却不同。

当初岳南笙在知州夫人举办的荷花宴上失足落入湖水,被侍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后来性命虽无大碍,可毕竟众目之下湿衣贴身,又被侍卫抱过,名声有损。

当时岳周两家已经在议亲,虽还未下定,却已经都给在外为官的老爷去了信,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亲事了。

出了这样的事,外头传言周家肯定要退亲的,岳南笙伤心之余寻死觅活,周复礼冲到岳家赌咒发誓自己不会将荷花宴那日的事情放在心上,绝不负岳南笙,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少年人或许是头脑一热做出的保证,可偏偏打动了知州大人。

原来知州大人向来厌恶理学一派,他与夫人情路多艰,冲破了层层障碍才在一起,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周复礼这番作为恰好得了知州大人的青眼,当年的府学考评大典上,知州大人对周复礼大加赞赏,夸他是守信之人,堪为士子表率。

这几年来,周复礼进学之路虽不算顺利,不过只有秀才功名。可在府学里一直都受人尊崇,原因就是因为知州大人赏识他,府里有个文会、花会都会邀请周复礼去参加。

知州大人甚至承诺,今年秋闱周复礼若是还不中,他愿意举荐周复礼入朝为官。

如此一来,岳南笙不能生,周复礼也不好纳妾,不然这痴情的名声不就是伪装的,几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岳南笙无奈之下同意给周复礼找个人生孩子,到时候她戴上假肚子,等代孕那人生下孩子,就假作是他夫妻二人所生,既全了名声,又得了儿子,一举两得。

只是周复礼说出要靳岁欢代孕时,岳南笙还是沉了脸。

靳岁欢今年十六岁,她的爹爹靳九畅与岳南笙的爹爹岳扶民是同窗,两家关系匪浅。只是靳九畅进学之路不如岳扶民顺畅,一直未能中举。

靳岁欢七岁那年,一场风寒要了靳九畅的命,葬礼上小江氏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靳家那些族亲眼馋靳九畅留下的资产,使了不少手段。

小江氏眼看孤儿寡母守不住财产,再呆下去,自己的命也保不住,果断带着女儿靳岁欢来华州投奔姐姐一家,母女二人在岳家借居已有八九年,当年尚在小江氏肚子里的靳时安今年也快八岁了。

周复礼明白岳南笙的心病,赌咒发誓选靳岁欢只是为了他们夫妻二人好,生下的孩子像他们亲生的,以后才不会露出马脚。

二人商议好了,就在岳行川大婚这日,趁着人多眼杂,悄悄将靳岁欢带走。

“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外头响起欢呼声、鞭炮声,锣鼓声也陡然提高了许多,宾客们都往前头涌去,去看新郎新娘拜天地。

“表姑娘,新娘子来了,前头派喜钱呢,你不去看新娘吗?”

靳岁欢摆摆手:“不去了,你快去吧,说不定还能领到喜钱呢。”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走了,靳岁欢坐在花坛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接着绣花。

如今已经六月,离秋闱不远了,秋闱过后,她的少年郎就会上门提亲,这些日子要赶些绣活出来。

今日表哥大婚,母亲因孀居不好出来,她原本想出去看看热闹的,被安排在这里守着子孙桶,一整日也没怎么见到人。

刚才小丫头叫了她一起出去看新娘子,靳岁欢想了想拒绝了,姨母不大喜欢她抛头露面,寄人篱下,还是遵从主家的意愿好。

“姑娘,这是我刚才厨房端过来的酸梅汤,我还在里头加了两块冰,你喝着解解暑。”

靳岁欢的丫鬟春荣端了一碗酸梅汤过来,笑嘻嘻的递给了靳岁欢。

靳岁欢接过酸梅汤,看了看春荣道:“今儿不是要你在新房那边看守嫁妆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别出了什么差错,被姨母打板子。”

春荣吐了吐舌头:“姑娘放心,我请了小秋替我看着呢,我渴死了,自己喝了酸梅汤还不忘给你送一碗,你倒这么多话,看来我是送错了。”

春荣原是华州本地人,家里父亲好赌,要将她卖到窑子里,她一路哭喊着不肯去。刚好靳岁欢和母亲小江氏去烧香,路上遇到了,靳岁欢看她哭得可怜,就叫母亲买下了她。

春荣念在靳岁欢母女的救命之恩,一直都尽心尽责,四五年下来,主仆二人好得如同姐妹一般。

这会正是正午,天气热得厉害,靳岁欢本就渴了,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喝了半碗酸梅汤,见春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不由奇怪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去当差吧。”

春荣眼中闪过一些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懊恼,又似乎是决绝。

这眼神有些陌生,靳岁欢心中咯噔一下,她眼前突然有些模糊,手上的瓷汤也端不住了,眼看就要摔下去。

春荣眼疾手快接住碗,轻轻放在花坛边,伸手扶起靳岁欢往后走,边走边道:“姑娘这是累着了吧,我扶你去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