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苏婉,人如其名,温婉得如同一泓静水。她是凡俗界嫁入这修仙林家的女子,没有煊赫的娘家背景可以依仗,只有一副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柔韧的性子
。她的资质,更是这修仙界公认的“废柴”——五灵根俱全,金木水火土,样样沾边,却样样稀薄驳杂。修为更是低微,在练气三层这个门槛上,仿佛耗尽了所有潜力,再也无法寸进。在这个拳头大就是道理、修为高便能横行的世界里,她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像一株依附在参天巨树旁的柔韧藤蔓,沉默而坚韧地活着。
我们这个小小的家,蜷缩在林氏家族庞大建筑群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处院落里。青砖黛瓦,墙角生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几丛野草在石板缝里顽强地探头。它就像巨岩缝隙里一块微不足道的苔藓,依靠着主家指缝间偶尔漏下的、聊胜于无的微末资源——几块下品灵石,几瓶最基础的疗伤丹药,几件族中子弟替换下来的旧衣——艰难地维系着生存的底线。
父亲林海,自从那次毁掉根基的劫难后,便沉默了许多。昔日的锐气与锋芒,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的利刃,被沉疴旧疾和冰冷的现实一点点磨平、钝化。他的眼底深处,常驻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如同常年不见阳光的深潭。然而,每当他那双因练剑而布满薄茧、又因伤病而偶尔微颤的大手,笨拙地将我抱起时,那份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琉璃的温柔,却又是如此真实而滚烫。
母亲苏婉,则将生命中所有的温存与暖意,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我和哥哥姐姐身上。她总是微笑着,但那笑容的深处,藏着对自身废柴资质的深深无奈,以及对儿女们在这残酷世界里未来命运的、挥之不去的忧虑,像一层薄薄的阴翳,笼罩在眼底。
哥哥林铮,大我整整七岁。小小年纪,身量已见挺拔,眉宇间依稀有了父亲年轻时的几分锐利轮廓,像一把初露锋芒的小剑。他的脾气也随了那火灵根的属性,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着,常常为了些小事和旁支的其他孩子争得面红耳赤。但唯独对我这个最小的妹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近乎笨拙的耐心。他会偷偷溜进我的小摇篮边,带着一身练剑后的汗味和泥土气息,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他捡来的、自认为“宝贝”的东西——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一片脉络奇特的金黄落叶,甚至是一只叫不出名、翅膀闪着磷光的甲虫——小心翼翼地塞进我懵懂(装的)挥舞的小手里,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说:“晚晚,看,哥给你找的!”
姐姐林雪,大我十岁,气质清冷如高山之巅未融的积雪,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疏离。她是这个黯淡小院里唯一闪耀的光——纯净无瑕的水系单灵根!在我这具身体刚满周岁不久,一位仙风道骨、途经此地前往大宗门云渺宗收徒的长老,一眼便相中了她这块璞玉。没有任何悬念,姐姐被直接带回了那云雾缭绕、凡人难及的仙家洞府,一步登天成了内门弟子。
她的离去,像一道短暂却极其耀眼的流星,划破了小院经年累月的沉寂与压抑,留下的,是父母眼中骤然被点亮的、混合着巨大骄傲与更深沉期盼的光芒,以及……一份沉甸甸的、无形的压力——这份压力,在姐姐离开后,无声地转移到了哥哥身上,也隐约落在了我这个懵懂幼童的头顶。
而我,林晚,排行第三。资质?当家族那位负责检测幼童资质的执事,在一间弥漫着陈旧檀香味的祠堂偏厅里,将那块冰凉刺骨、刻满玄奥符文的测灵石按在我小小的掌心时,我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答案。那眼神混合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父亲林海昔日荣光彻底落幕的惋惜。
“水火土木金,五灵根俱全,资质……”执事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却字字如冰锥,凿定了我在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的起点,“驳杂不纯,灵脉淤塞。修行之路,艰难异常,需……莫大毅力。” 最后那句“莫大毅力”,更像是一种毫无诚意的场面安慰。
祠堂里光线昏暗。执事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抱着我的母亲苏婉,身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环抱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我有些生疼。我微微侧过头,看到她紧咬的下唇瞬间失去了血色,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杏眼里,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前的洪水,汹涌地在眼眶中打转,几乎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父亲林海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一尊石雕。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眼中那本就稀薄的光芒,在执事宣判的那一刻,彻底熄灭了,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灰败。五灵根!在这个天地灵气并非无限充沛、修行资源需要拼抢掠夺的世界里,这几乎就是“仙路断绝”的代名词!意味着吸纳灵气的速度慢如龟爬,意味着突破每一个小境界的瓶颈都难如登天,意味着终其一生,可能都只能在练气低阶徘徊,挣扎在凡俗与仙途之间最卑微的夹缝里。
祠堂外,隐约传来等候结果的旁支族人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淬了毒的针尖,穿透薄薄的门板,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也刺在父母千疮百孔的心上:
“啧,果然……又是一个苏婉的种……”
“唉,海哥当年何等惊才绝艳,金火双灵根啊!可惜,真是可惜了……”
“五灵根?这……这简直是浪费了林家的血脉!主家那边知道了,怕是连这点微末供给都要再减三成了吧?”
“小声点!不过……说的是实话啊……”
我趴在母亲剧烈起伏的胸口,努力睁着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小嘴微微张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沾湿了母亲胸前一小片衣襟。我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母亲垂落的一缕柔软发丝,另一只手则笨拙地伸向执事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穗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咿……呀……”声。
仿佛周遭的一切评判、父母的绝望、族人的鄙夷,都与我这个“痴傻”幼童无关。然而,内心却是一片冰封雪原般的冷静。五灵根?废柴?正合我意!资质差到尘埃里,意味着关注度降到最低,意味着被家族寄予的厚望无限趋近于零,意味着……被那些动辄杀人夺宝的修士盯上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苟活下去的完美掩护!我不需要耀眼,不需要万众瞩目,我只需要活着,像墙角最卑微的苔藓,悄无声息地活着,汲取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于是,“呆萌”、“反应慢半拍”、“憨憨傻傻”,便成了我在这个小小的家、乃至整个林氏旁支院落里,牢不可破的标签。
哥哥林铮练完剑回来,汗水浸透了练功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英气的眉骨上。他带着一身蓬勃的少年热气,兴冲冲地几步跨到我面前,手里还握着那把未开锋的练习木剑,兴奋地比划着刚学会的剑招:“晚晚快看!哥新学的这招‘苍松迎客’,帅不帅?厉不厉害?” 彼时,我正坐在院子角落,用沾满泥巴的小手,专心致志地把一坨湿泥捏成看不出形状的团块。
听到他的声音,我慢吞吞地抬起小脸,白皙的脸蛋上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印。我用那双“茫然”的大眼睛,盯着哥哥挥动的木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快速的动作。然后,极其缓慢地,把自己手里那团糊满泥巴、勉强能看出是“糕点”形状的泥团,颤巍巍地递了过去,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说:“哥……吃……糕糕?” 林铮脸上兴奋的表情瞬间僵住,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也垮了下来。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用没拿剑的手使劲揉了揉我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无奈道:“笨晚晚!这是泥巴!脏兮兮的,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痛!”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小妹这反应,怎么总是比别人慢一拍?眼神也总是懵懵的……
母亲苏婉在窗边的矮几旁教我认字。她翻开一本画着简单图案的启蒙册子,指着其中一页上画着熊熊火焰的图案,声音温柔而耐心:“晚晚,来,看这个,这是‘火’。火,热热的,亮亮的。” 我依偎在她身边,歪着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画出来的火焰。
看了半晌,就在母亲以为我理解了的时候,我却伸出胖乎乎、带着小肉窝的手指,坚定地指向图案旁边装饰用的、画在书页角落的一只不起眼的小鸟,口齿不清、奶声奶气地嚷道:“啾……啾啾……飞飞……” 苏婉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充满了宠溺。她把我软软的小身子搂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顶,叹息道:“我的小囡囡哦……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她眼底深处,那份因我五灵根资质而盘踞不散的忧虑阴云,似乎被我这“憨傻可爱”的举动冲淡了些许,暂时被温柔的怜爱所取代。
父亲林海在旧伤没有发作、心情尚可的难得日子里,会把我抱到他那张宽大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膝盖上。他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扶着我的小身子,指着窗外远处那片被终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屏障般的连绵山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向往:“晚晚,看到没?那边,最高的那座,云雾最浓的地方……那就是云渺宗的山门所在。你姐姐林雪,就在那里面修炼,追求仙道呢。”
我顺从地靠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努力地仰起小脸,朝着那遥不可及、仙气缥缈的山峰方向望去。大眼睛里,盛满了孩童特有的、纯净到极致的懵懂(精心伪装的)。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被那遥远的距离和缭绕的云雾弄得“头晕”,我打了个小小的、带着奶气的哈欠,小脑袋一歪,埋进了父亲带着浓郁药味和淡淡汗味的衣襟里,小嘴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困……爹爹……觉觉……” 林海原本带着一丝追忆和期盼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又随即被更深的复杂情绪淹没。
他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沉默在父女间蔓延,只有窗外偶尔的风声。良久,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沉重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带着药味的空气里。也许……做个无忧无虑、不知愁滋味的“傻”孩子,对资质如此不堪的晚晚来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总好过像他,像雪儿那般,背负着沉重的期望、天赋的压力,在荆棘丛生的仙路上挣扎前行。
我近乎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资质低下、反应迟钝、甚至有些“痴傻”的幼童角色。然而,在我的躯壳深处,灵魂却像一块永远饥渴、永不餍足的海绵,疯狂地、无声无息地吸收着周围环境中的一切信息。哥哥林铮在院中练剑时,那随着剑招起落而变化的、带着特定韵律的呼吸节奏;父亲在旧伤复发时,盘膝调息,强行引动丹田内那微弱得可怜的灵气去冲击淤塞经脉时,周身散逸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涟漪;
母亲苏婉在操持家务、缝补衣物时,指尖翻飞流露出的、属于凡俗界才有的精巧心思和实用智慧;甚至仆役们在廊下、厨房里低声闲聊时,那些不经意间透出的家族内部琐碎争端、资源分配的不公、以及坊间流传的、关于修仙界残酷厮杀的恐怖传闻……所有这一切,无论巨细,都被我敏锐地捕捉、无声地记录、冷静地分析、归档。我像一个潜伏在幽暗水底最深处的幽灵,小心翼翼地、屏息凝神地窥探着这个光怪陆离、瑰丽神奇却又处处暗藏杀机、弱肉强食的异世界。唯一的目的,只为反复确认一件事:暂时安全。这个小小的角落,暂时还是安全的。
装傻卖萌是我生存的武器,憨厚迟钝是我最好的保护色。五灵根的废柴资质,则是我最坚固的护身符。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缩进这个“呆晚晚”的壳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哥哥林铮在我五岁那年,终于不负众望,以金火双灵根的优良资质,被前来林家挑选弟子的云渺宗仙师看中,意气风发地离开了这个日渐沉寂的小院,踏上了追寻姐姐脚步的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