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着父母眼中因儿女接连“出息”而重新燃起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以及当这光芒落在我身上时,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混合着怜惜、无奈与一丝歉疚的复杂眼神。

小院失去了哥哥的身影,变得更加空旷寂寥。父母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更长,沉默也更深重了些。我依旧每天“乐此不疲”地玩着泥巴,笨拙地追着花丛里的小飞虫,说话慢吞吞、奶声奶气,对周遭事物的反应永远比别人慢半拍。

只有在夜深人静,躺在小小的、铺着粗布被褥的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庭院老树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时,我才会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极其缓慢地运转起前世记忆里、那个最粗浅、最烂大街的引气法门——一本在旧书摊上淘来的、凡俗武夫用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龟息功”。这功法微弱得可怜,在此界浓郁的灵气环境中,引动的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聊胜于无。我修炼它,不为追求力量,只为让这具尚在成长中的稚嫩身体,能更快地适应灵气的存在,能更敏锐地感知环境中哪怕最细微的能量变化,为未来真正的“苟命”修行打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基础。

我在等待。像一粒埋藏在冰冷冻土下的种子,耐心地等待时间的流逝,等待这具身体长大到足以承受更多,等待一个能真正开始我低调隐秘修行生涯的、不引人注目的契机。在此之前,我必须是一块丢在路边都无人会多看一眼的顽石,一根混在杂草堆里毫无价值的枯草。

我的“苟”道,似乎执行得很成功。平静的假象维持了整整六年。直到那个暮春的午后,命运的齿轮被强行拨动。

六岁生辰刚过不久。院子角落里那株老态龙钟的桃树,仿佛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开得异常繁盛,粉白的花朵层层叠叠,堆砌成一片浮动的云霞。我蹲在虬结的树根旁,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小树枝,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一群忙忙碌碌、正齐心协力搬运一小块我故意留下的糕点碎屑的黑蚂蚁。

暖融融的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花枝,在潮湿的泥地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甜腻香气、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老木头腐朽的味道。一切都平常得如同过去无数个午后。

突然!

搬运碎屑的蚁群毫无征兆地僵住了!不止是蚂蚁!整个世界的运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覆盖寰宇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拂过花枝的微风凝固了!几片刚刚脱离枝头、正在飘落的花瓣,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保持着飘落的姿态!地上摇曳的树影瞬间静止,如同烙印!甚至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地悬浮着,不再沉降!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静止!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毫无预兆、却又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于此地般,降临了。

那并非刻意释放出的、铺天盖地的威压,更像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一种浩瀚如无尽星空、沉寂如万米深海的“在”!如同最纯净的一滴浓墨,无声无息地滴入了这凝固的、透明的时空中,瞬间晕染开一片深邃、冰冷、令人灵魂颤栗的宇宙!

“嗡——!”

我全身的寒毛在万分之一秒内全部炸起!心脏在仿佛凝固成实质的空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胸腔内壁,发出沉闷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巨响,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烈悸动,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最原始的恐惧,以及……一丝诡异到极点的熟悉感!是他!是那个撕裂了我前世天空、带来毁灭又给予一线生机、最终却在空间乱流中把我弄丢了的……声音的主人!那个无法想象的……修仙大能!

是她还是他?啊,他(她)怎么找来了?!他(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她)认出我了?!他(她)要干什么?!是来确认我这个“失误”的残魂是否彻底消散?还是来搜魂探查那场意外的真相?或者……干脆是来抹除我这个不该存在的“意外”?!

巨大的恐慌如同极地冰洋的海水,瞬间没顶而至,将我彻底淹没!六年来精心构筑、几乎融入骨血的呆萌伪装,在这绝对、浩瀚的“存在”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被狂风撕扯的薄纸!我死死地低着头,几乎要把下巴戳进胸口,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只僵在半空、保持着搬运姿势的蚂蚁,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在口腔里咯咯作响。

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凉粘腻的湿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技巧、苟命法则瞬间失效,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回荡:完了!彻底完了!被发现了!死定了!魂飞魄散就在眼前!

时间,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地拉长、扭曲。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凝固的桃花瓣,僵硬的蚂蚁,我濒临崩溃的恐惧……构成了一幅诡异到极致的静止画面。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冻结万物的静止。清泠依旧,如同玉石相击,却少了几分记忆中撕裂空间的狂暴锐利,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与复杂?仿佛蕴藏着宇宙星辰的轨迹。

“五灵根?”声音似乎就在我头顶咫尺之遥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确认意味。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

我的脖子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敢有丝毫抬头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彻底屏住,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我拼命维持着身体的颤抖,试图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幼童被陌生而强大的存在吓坏了的、最本能的反应。灵魂却在疯狂呐喊:收敛!收敛!像块石头!像块木头!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审视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笼罩一切的“存在感”并未减弱分毫,反而像无数无形的、冰冷的触手,缓缓拂过我的身体,从发梢到指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探究的凉意。我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拼命压制着灵魂深处因这恐怖探查而产生的本能抵抗和恐惧波动,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演技,努力让自己的灵魂波动“显得”如同一片空白,一具空壳,一块最无害、最愚钝的顽石。

“……根骨倒是清奇,”那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被凡人捕捉的……兴味?仿佛在无边的荒漠中发现了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子,“心性……” 后面的话语似乎隐没在无形的思量中。

就在我脆弱的神经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碾压式的压迫彻底绷断,伪装即将崩溃的前一秒。

那笼罩一切、令人窒息的浩瀚“存在感”,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瞬间消退了!凝固的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桃花的香气。悬停的花瓣继续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僵住的蚂蚁猛地恢复了动作,茫然地原地转了两圈,才重新找到方向,继续它们的搬运大业。斑驳的阳光重新在泥地上跳跃,有了温暖的触感。凝固的世界恢复了运转。

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静止,只是春日午后一个短暂而荒诞的噩梦。

然而,我后背的里衣,早已被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湿漉漉、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指甲缝里塞满的湿泥,清晰地提醒着我指尖的刺痛。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个撕裂了我前世天空的声音,找到了我。而且,他似乎……暂时放过了我?为什么?

“晚晚?蹲那儿发什么呆呢?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苏婉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从廊檐下传来,像一缕暖风,试图吹散院中残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诡异凝滞感。

我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从那种灵魂冻结的状态中“惊醒”。强行压下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颤抖和尖叫,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最纯真懵懂的表情——大眼睛里甚至因为刚才极致的恐惧,迅速蓄起了一层生理性的水光,眼眶微红,睫毛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无辜可怜。

我伸出沾着泥点的小手指,指向地上那些恢复了行动、正茫然搬运着碎屑的黑蚂蚁,奶声奶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茫然,仿佛被蚂蚁的“戏弄”惹恼了:“娘……蚂蚁……坏坏……不动了……骗晚晚……又动了……” 声音软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还带着点受惊后的小鼻音,尾音微微拖长,任谁听了都心生怜惜。

苏婉快步走下廊阶,带着一阵温柔的馨香,怜爱地将我从泥地上拉起。她掏出一方素净的手帕,细致地拍掉我小手上沾着的湿泥,又轻轻拂去我脸蛋和衣襟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傻囡囡,”她失笑,语气里满是宠溺,“蚂蚁跑累了,也要歇歇脚的呀,不是骗你。” 她完全没有感知到那足以冻结时空的恐怖气息,只当是小女儿童稚的奇思妙想。

我依偎进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小脸深深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棉布衣襟上,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暖意。然而,身体的深处,那股被极寒浸透的冷意却依旧盘踞不散,丝丝缕缕地渗透骨髓。刚才那短暂的、非人的接触,那声直接响彻灵魂的“五灵根”,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带着审视意味的“兴味”……像一根淬了寒冰的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耗费六年心血、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安全堡垒最深处。

他(或者她)注意到我了!这个认知,比任何修仙界的酷刑都更让我感到恐惧。苟了整整六年,殚精竭虑地扮演着一个愚钝的废物,自以为天衣无缝,在这偏远的角落无人问津……却终究没能躲过那双能撕裂界域的眼睛!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他认出我了吗?认出我就是那个被卷入风暴、又在空间乱流中侥幸未灭的异界孤魂?是好奇?是清算?还是……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