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越发“安静”了。连平日里最热衷的玩泥巴,也变得心不在焉,常常捏着泥团就发起呆来,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实则是在调动全部感知,如同最警惕的哨兵,高度警戒着周围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更多时候,我只是搬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竹板凳,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双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地望着院角的老桃树(继续警戒)。
或者,我会像块甩不掉的小膏药,紧紧缠着母亲苏婉,拽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用那双“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她,软软地央求:“娘……讲故事……晚晚要听……”(实则是为了待在大人身边,寻求一点点可怜的心理慰藉,仿佛靠近温暖的炉火能驱散灵魂深处的寒意)。我的“呆滞”和“反应迟钝”,似乎在外人眼中又“严重”了几分。父母看在眼里,只当是女儿年纪渐长,性子越发沉静内向,或许是资质带来的自卑感作祟,除了叹息和加倍的怜爱,并未深想。
就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如同拉满弓弦般紧绷的状态,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一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下午降临了。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空气中浮动着老桃树最后几缕残花的微甜气息。
父亲林海难得没有把自己关在后院那间弥漫着药味的静室里疗伤,而是坐在院中那张磨得发亮的青石桌旁。桌上摊着几张边缘卷曲、泛着岁月黄渍的陈旧丹方。他眉头紧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对着丹方上模糊的字迹和复杂的图案苦思冥想,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修复自身受损根基的渺茫希望。
毫无征兆地!
院门口那扇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掉漆的松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
没有敲门声的试探,没有脚步声的预告,甚至连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都未曾响起。仿佛那扇门只是被一阵无形的风拂过,又或是它自己厌倦了关闭的状态,悄然敞开了怀抱。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甚至可以说是朴拙的月白色粗布衣裙,料子看起来像是凡间最寻常的棉麻,洗得次数多了,泛出一种温润的、微微发白的旧意。身形高挑而匀称,却不带丝毫咄咄逼人的凌厉,反而有种山涧旁历经风霜却依旧挺拔的青竹般的清雅风骨。
乌黑如墨的长发并未精心梳理,仅用一根看不出材质的、似乎只是随手削成的原木簪子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随意垂落在光洁的颊边和颈侧。她的面容乍一看并不如何令人惊艳,眉目清秀,线条柔和,只能算是耐看。然而,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吞噬了万古星河的寒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目光扫视过来时,仿佛带着无形的穿透力,能轻易剥开皮囊的伪装,直视灵魂最深处掩藏的所有秘密。她周身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干净澄澈得如同一个刚刚踏入尘世的凡人。但偏偏就是这种“平凡”,却让她与这简陋的小院、与这烟火人间,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一种难以言喻的“空”与“远”,仿佛她只是驻足于此的一道虚影,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她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槛之外,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山间漫步时偶然路过,随意地朝这户人家院内瞥了一眼。
父亲林海猛地抬起头,从丹方的沉思中惊醒。看清来人的瞬间,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疑惑。然而,几乎是同时,他那曾经身为金丹修士、虽已跌落但并未完全磨灭的敏锐灵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击!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形容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过剧烈,带翻了身下沉重的石凳,石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又突兀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紧缩,喉咙里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前……前……” 他修为虽废,但那份曾经站在高处的眼力还在!眼前这布衣女子看似平凡无奇,但那双眼睛深处蕴含的时空沧桑,那周身隐隐与天地法则共鸣、圆融无间的“势”,绝非等闲!这绝非金丹期所能企及,甚至元婴期也未必有如此气象……这是……返璞归真!传说中,只有那些真正踏入化神甚至更高境界、超脱凡俗的恐怖存在,才能达到的境界!
母亲苏婉也闻声从灶房里快步走出,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看到门口那突兀出现的女子,再看到丈夫那从未有过的失态惊惶,她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死死地护在身后,用她并不强壮的身体构筑成一道屏障。她的脸色同样煞白,嘴唇紧抿,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茫然和身为母亲护犊的强烈戒备,像一只炸起了全身羽毛的母鸟。
整个小院的气氛,在女子出现的瞬间,从午后的慵懒直接跌入了冰封的深渊。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彻底失控!是她!那个撕裂天空的声音!那个凝固时空的气息!她找上门来了!如此直接!如此不容回避!她果然是冲我来的!怎么办?躲?这小小的院子,能往哪里躲?反抗?拿什么去反抗一个能撕裂界域的存在?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死死缠住我的心脏和四肢百骸,几乎要将我溺毙。
就在这令人窒息、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死寂中,那布衣女子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清冷的月光,平静地越过了失魂落魄、惊骇欲绝的林海,越过了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苏婉,最终,毫无偏差地,落在了被母亲死死护在身后的我身上。她的视线,带着一种洞穿万物的力量,将我牢牢地锁定、笼罩。
我浑身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藏在母亲身后的两只小手,死死地攥紧了她后腰的衣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透过薄薄的布料嵌进掌心的嫩肉里。脸上努力维持着呆滞和纯粹的恐惧(这一次,恐惧是真实的,无需伪装),小嘴微微张开,露出一丝茫然的口水痕迹,眼神努力地放空、涣散,小身子配合地瑟瑟发抖,将“一个被陌生人吓傻了的幼童”形象演绎到极致。
她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双幽深如古井寒潭的眼眸里,没有好奇,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慌。仿佛我只是路边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然后,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面无人色的林海,声音清泠平淡,如同山涧滑过鹅卵石的溪水,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如同天宪般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此女,与吾有缘。”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我依旧在“发抖”的小身体,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吾观其心性尚可,欲收其为徒。”
轰隆!!!
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在林海和苏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他们魂飞天外,思维一片空白!
收徒?!收一个林家旁支、公认的五灵根废柴为徒?!而且还是被一个……连林海这曾经的“天才”都感到深不可测、疑似化神甚至更高境界的恐怖存在,亲口说要收徒?!
林海惊得彻底失语,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惊骇瞬间转为极度的茫然和荒谬,嘴巴微张,眼神空洞,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苏婉更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可闻,护着我的双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抱不住我。她看看门口那神秘莫测的女子,又猛地低头看看身后“呆傻”懵懂、吓得直往她怀里缩的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颠倒错乱。
而我,在听到“收其为徒”四个字的瞬间,那根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我眼前微微一黑。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错愕感席卷而来!
收徒?不是来灭口?不是来搜魂?她……她难道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被她卷入风暴、又被空间乱流撕扯的倒霉蛋魂魄?还是说……她认出来了,但觉得收下这个“意外”做个徒弟,就能了结那所谓的“因果”?或者……这背后还有什么我无法想象的图谋?
无数巨大的疑问如同乱麻般在心头疯长纠缠,几乎要将我淹没。然而,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却如同破开水面的礁石,无比强硬地压倒了所有纷乱的情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摆脱这个资源匮乏、信息闭塞、随时可能因为“异常”而被发现的林家旁支小院的机会!一个能够名正言顺获得修炼资源、真正开始我苟命修行大计的机会!哪怕这个师父……是她!哪怕在她身边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我依旧将小脸深深埋在母亲温暖却颤抖的怀里,维持着那副被吓呆的、怯生生的模样,只是攥着她衣角、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麻的小手,微微地、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师父(这是我后来才知晓她道号“云岫”)的声音落下,如同冰冷的玉珠坠地。小院里的空气却并未因此解冻,反而凝固着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荒诞的氛围。
林海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汐般褪了又回,回了又褪,最终沉淀为一种极致的茫然和小心翼翼的、深入骨髓的敬畏。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发出嘶哑的气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腰几乎弯成了直角,行了一个远超他此刻身份、近乎五体投地的臣服大礼,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泥地:“前……前辈厚爱!晚辈……晚辈惶恐!小女……小女林晚,资质愚钝不堪,身具五灵根,驳杂淤塞,实乃……实乃朽木顽石!恐……恐难入前辈法眼,更不敢……不敢以这污浊之躯,耽误前辈清修大道……”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一位如此深不可测、超然物外的存在,为何会看中他这连旁支子弟都嫌弃的废柴女儿?
苏婉更是用尽全力将我箍在怀里,仿佛我是一缕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轻烟。她看着门口那布衣女子,眼神里有卑微的恳求,有深沉的茫然,但更多的是身为母亲最原始、最本能的不安和保护欲。她不敢开口质疑那如同天宪般的宣告,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抱紧,身体因紧张和恐惧而微微痉挛。
我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撞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感,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收徒?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完全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想和算计。是福缘天降?还是祸根深种?但无论如何,这扇通往未知、可能布满荆棘也可能暗藏生机的门,被这个神秘莫测的存在亲手推开了!我必须抓住!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哪怕只是为了离开这个随时可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让我暴露的、毫无保障的旁支小院!
我努力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思绪,将那层“呆晚晚”的壳子裹得更紧、更牢。小脸深深埋在母亲带着皂角香气的温暖怀抱里,只怯生生地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孩童对陌生人的天然恐惧,甚至因为过度惊吓而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水光。我偷偷地、飞快地觑了一眼门口那个气息“可怕”的布衣女子,又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把脸埋了回去,发出细细弱弱的、带着哽咽的抽噎声。
云岫真人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林海那卑微惶恐到尘埃里的姿态和苏婉无声却激烈的抗拒,都只是拂过山间磐石的微风,引不起她丝毫涟漪。她甚至没有再去看林海和苏婉,那双蕴藏着万古星河般深邃与寂寥的眸子,只是落在我微微发抖的小小身躯上,带着一种穿透皮囊、洞察灵魂本质的审视。
“根骨清奇,心性尚可。”她再次开口,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五灵根,未必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