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灵根,未必是绝路。”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在林海那早已死寂绝望的心湖中,极其微弱地、却真实地激起了一丝涟漪。五灵根……未必是绝路?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他只会报以最苦涩的嗤笑,认为不过是无知的安慰。
但此刻,出自这样一位存在之口……那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法则力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茫然,而是闪过剧烈的挣扎、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存在、却又顽强燃烧起来的……希冀之光!
“前辈……”林海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求证、一丝渴望。
“吾意已决。”云岫真人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玉,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林海所有未出口的言语。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如同天地法则降临般的决断力,不容置喙,不容更改,“三日后,辰时,吾来带她走。”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林海和苏婉,那目光并不凌厉,没有刻意的威压,却带着一种俯瞰苍生、洞悉一切的淡漠,“汝等,可还有话说?” 这不是询问,而是最后的通牒。
那目光扫过,林海和苏婉瞬间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渺小感。所有的质疑、不舍、恐惧、挣扎,在这道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生命对低层次存在的天然压制。
林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最终,所有的情绪,如同被巨浪拍碎的沙堡,都化为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叹息。他再次深深躬下身,腰弯得更低,声音嘶哑而恭敬,带着一种认命的沉重:“晚辈……遵命。能得前辈垂青,实乃小女……天大的造化。” 他艰难地说出“造化”二字,心头却像被压上了一座冰山,冰冷而窒息。造化?是福是祸,是登天梯还是断魂路?谁又能知?
苏婉滚烫的眼泪终于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滴在我微凉的额头上,温热又冰凉。她抱着我的双臂骤然收紧,身体因压抑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她只能更紧、更紧地将我小小的身体揉进怀里,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所有的陪伴、所有的怜爱、所有的担忧与不舍,都融进这最后、最深的拥抱里,刻进骨血之中。
云岫真人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小院,目光在角落里那株开败了桃花、只剩下零星残瓣的老桃树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平静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她转身。
那扇普通的松木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推开过。那股笼罩小院、令人窒息的浩瀚“存在感”也随之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阳光似乎也恢复了温度。
小院里,只剩下林海沉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苏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我那“懵懂”的、带着惊吓和依恋的、细细弱弱的抽噎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碎的离别序曲。
接下来的三天,小院的气氛压抑得如同被厚重的铅云笼罩,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又像暴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父亲林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青石桌旁,不再看丹方,只是怔怔地望着云渺宗所在的、那片被终年云雾缭绕的遥远山脉方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对昔日荣光的追忆,有对自身命运的悲凉,有对女儿前途未卜的忧虑,还有一丝被那“五灵根未必绝路”点燃、却又不敢深想的微渺希望。
他翻箱倒柜,从一个落满灰尘、藏在衣柜最深处的旧木匣里,找出了一枚小小的、约莫指甲盖大小、色泽黯淡无光的青灰色玉佩。玉佩造型古朴简单,没有任何繁复纹饰,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他用一根洗得发白、却依旧坚韧的旧红绳,小心翼翼地穿过玉佩顶端的小孔,仔细地系好。然后,他蹲下身,将这枚玉佩挂在我纤细的脖子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我。他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握剑和伤病留下的薄茧,触碰到我颈后细腻的皮肤时,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沙哑的叹息,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微凉的玉佩,低声道:“晚晚……戴着,贴身戴着,莫要弄丢了……这是爹当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复杂和沉重,“算了……戴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那玉佩触手温凉,初时感觉不到任何特异,但贴在皮肤上久了,似乎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流转,像是沉睡的余烬。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感,和一种深藏不露的、如同古井微澜般的隐晦灵气波动。我知道,这或许是他如今仅存的、能拿得出手的、寄托着他所有无力守护之情的“护身符”了。
母亲苏婉则彻底哭肿了双眼。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像是要把未来十几年缺失的时光都压缩在这三天里。她翻出了压箱底的、几块颜色鲜亮些的细棉布,日夜赶工,飞针走线,给我做了好几套合身的新衣裳。那针脚细密得惊人,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倾注了她所有的爱和不舍,边角处甚至还用彩线绣上了几朵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小花。她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教我认家里人的名字,指着墙上那幅请画匠勉强绘制的、有些模糊的全家画像,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哽咽:“晚晚,乖囡囡,记住啊,这是爹爹,这是娘亲,这是你大哥林铮,这是你大姐林雪……你叫林晚,是爹娘的晚晚……”
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家常:爹爹喜欢喝哪种粗茶,娘亲腌的咸菜放在哪个坛子里,哥哥林铮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被爹爹责罚,姐姐林雪离开时如何一步三回头……说着院子里春天会开什么花,秋天会结什么果,墙角那窝蚂蚁搬了多少次家……仿佛要把这个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所有的气息和记忆,都一股脑儿地、深深地刻进我的骨头里,融进我的血脉中。
我无比“乖巧”地依偎在母亲温暖却不断颤抖的怀抱里,努力扮演着一个即将离开父母羽翼、懵懂不安又充满依恋的幼童。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不舍和一丝对未来的怯意,听着母亲带着哽咽的絮叨,时不时软糯地应一声“嗯”,或者伸出小手,用胖乎乎的手背笨拙地去擦母亲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奶声奶气地说:“娘……不哭……” 然而,在我的躯壳深处,灵魂却如同一片冰封的湖面,冷静得近乎冷酷。离别的伤感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对未知前路的警醒、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以及对未来每一步该如何“苟”下去的精密筹谋。
那个即将成为我师父的大能,云岫真人。她那双能撕裂界域、凝固时空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是真的觉得我这具五灵根皮囊下的“心性尚可”?还是早已洞穿了我的灵魂本源,认出我是那个意外卷入的异界孤魂,借此收徒来了结那所谓的“因果”?
或者……她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隐藏着更深、更难以想象的图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在她面前,我那点可怜巴巴的伪装技巧,恐怕比阳光下的薄雾还要不堪一击。在她身边修炼,无异于在万丈深渊的冰面上起舞,在沉睡的太古凶兽巢穴旁安眠。
苟!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谨慎!更彻底!五灵根的“废柴”资质是我天然的、最好的护身符!“呆傻迟钝”的人设是我赖以生存的保护色!必须将这个角色贯彻到极致!修为的增长要慢到令人发指,反应要迟钝到愚不可及,悟性要表现得如同榆木疙瘩,绝不能显露出任何超越年龄、超越资质的异常!在绝对的力量和洞察力面前,任何一丝小聪明、任何一点侥幸心理,都是通往毁灭深渊的捷径!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最终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