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光阴,在母亲苏婉断线珠子般滚落不止的泪水和父亲林海沉重如山的沉默中,如同指间沙,飞快地流逝殆尽。
第四日,天光未破晓。山城尚在沉睡,一层湿冷的薄雾如同巨大的灰纱,无声地笼罩着这座位于家族边缘、寂静得近乎孤寂的小院。鸡鸣声遥远而模糊。林海和苏婉早已起身,身上的粗布衣裳虽已尽力浆洗得干净、熨帖得平整,却依旧掩盖不住两人眼底浓重的青黑和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疲惫。
我身上穿着母亲熬夜赶制出来的新衣——一件略显宽大的青色细棉布小袄,针脚细密,领口袖口处还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朵小小的雏菊。脖子上,贴着肌肤,是父亲那枚黯淡无光、触手温凉的青灰色玉佩,红绳在颈后打了个死结。我被苏婉冰凉而汗湿的手紧紧攥着,小小的手掌包裹在她微微颤抖的掌心,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冰凉潮湿的泥地。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平日里清晨惯有的鸟雀啁啾都彻底消失了,死寂得可怕,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响起。那扇普通的松木院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云岫真人的身影,如同山间凝聚不散的一缕晨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槛之外。依旧是一身洗得泛白、近乎透明的月白粗布衣裙,乌发松松挽着木簪,纤尘不染。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容憔悴、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林海和苏婉,那视线如同掠过路边的顽石,最终,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身上。
“时辰至。” 清泠的声音如同冰珠坠玉盘,不高,却清晰地割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呜……” 苏婉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攥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瞬间陷进我手背细嫩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积蓄了最后的勇气,猛地蹲下身,不顾一切地将我紧紧箍进怀里!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小小的骨头揉碎!滚烫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我颈窝处的衣料,灼热又冰凉。
“晚晚……我的晚晚啊……要听……听师父的话……好好的……一定要……” 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彻底撕碎、淹没,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和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
林海也走上前,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曳着无形的镣铐。他粗糙得如同砂砾的大手,带着千钧的不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揉了揉我的发顶,仿佛要将父亲的印记永远刻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炭火中扒拉出来:“晚晚,去……去吧。跟着师父……好……好好的。”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门口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近乎匍匐的大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地,“前辈……小女……就……托付给您了!万望……万望……” 后面的话,终究被沉重的叹息堵在了喉咙里。
云岫真人极其轻微地点了下下颌,如同山巅的磐石微微一动,算是回应。她朝我伸出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与凡尘女子的手并无二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仿佛能牵引星辰的引力。
我的心跳如擂鼓。脸上瞬间堆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依赖”,如同受惊的幼兽。我怯生生地、一步三回头,小脸上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亲人的眷恋。视线在泪流满面、几乎站立不稳的母亲和神色复杂、腰背佝偻的父亲之间来回逡巡,小嘴瘪了又瘪,眼眶迅速蓄满了晶莹的泪水(这一次,调动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演技精华)。
晶莹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滴在青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在父母肝肠寸断的目光注视下,我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极其缓慢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朝着云岫真人挪去。小小的手迟疑地伸出,带着明显的颤抖,指尖冰凉,终于,轻轻地、带着试探地,放进了那只微凉如玉的手中。
触手的瞬间,一股温和却如同天地法则般无可抗拒的力量传来,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没有预想中撕裂空间的剧痛,没有令人眩晕的剧烈颠簸。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踏空了一级台阶的轻微失重感,紧接着是空间急速转换带来的、如同沉入深水般的短暂模糊。
再睁眼时,脚下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是未经打磨、带着天然棱角和湿滑苔痕的山岩。清晨高处的寒意如同细针,穿透薄薄的鞋底和衣料,瞬间刺入骨髓。眼前的景象已天翻地覆!
低矮的院墙、熟悉的老桃树、父母含泪的身影……一切凡尘景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倒影,瞬间扭曲、破碎、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浩瀚无垠、翻涌奔腾的云海!那云海就在脚下,如同煮沸的白色巨浪,无边无际地铺陈开去,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地尽头。初升的朝阳刚刚跃出云层,将万丈金光泼洒下来,为这片汹涌的云海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璀璨边缘。
远处,数座奇峰如同巨神遗落的利剑,刺破厚重的云层,直插青冥,峰顶在朝阳下闪耀着圣洁而孤高的金色光晕,如同撑起天地的巨柱。这里的灵气!浓郁得超乎想象!不再是林家小院那稀薄得需要费力捕捉的气息,而是化为了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的淡白色灵雾!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活泼地萦绕在身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沁入肺腑的清冽与甘甜,仿佛能将灵魂深处积累的凡尘浊气彻底涤荡干净!这里的空气,纯净、高远,带着一种凛冽的、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这里……就是云岫真人的洞府?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灵魂都在震颤!脸上却死死绷住,努力维持着初临陌生绝境应有的“呆滞”和“惊吓”。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云岫真人的一根食指(只敢抓一根,不敢多碰),小嘴微微张开,露出一丝茫然的口水痕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懵懂”的茫然和对脚下万丈深渊最本能的、赤裸裸的恐惧!小身子配合地瑟缩了一下,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云岫真人并未松开我的手,也没有施展任何腾云驾雾的法术。她牵着我,踏上了眼前一条开凿在垂直峭壁上的狭窄石径。石径仅容一人侧身通行,边缘粗糙嶙峋,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云渊!那风如同无形的巨兽在深渊中咆哮,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撕裂一切的气势,卷起我的衣摆和碎发,吹得我小小的身体像风中芦苇般左右摇晃(这一次,恐高带来的腿软和眩晕感无比真实)。而她,步履从容,如同闲庭信步,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悬崖绝壁,而是平坦大道。
我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她看似缓慢、实则难以企及的步伐。小短腿迈得异常吃力,每一次抬腿都感觉沉重无比。高处的稀薄空气让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胸口微微发闷。心中警铃疯狂尖啸:考验!从踏上这石径的第一步起,考验就开始了!她在观察!观察我的胆量是否真的怯懦如鼠!观察我的韧性是否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观察我在绝境下是否会暴露出不属于“呆晚晚”的镇定或潜力!
绝不能露怯!但也绝不能表现得太过镇定从容!我微微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定在脚下那窄得令人心悸的石径上,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瞥向旁边那吞噬一切的云渊。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师父那根微凉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五分是真被这险境吓的,五分是炉火纯青的演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有些发白。偶尔,我会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怯生生地抬眼偷瞄一下前方师父那月白色的、在罡风中纹丝不动的背影,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帘,将“又怕又依赖”的幼童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石径蜿蜒向上,仿佛永无止境,直通天际。越往上走,灵气愈发浓郁粘稠,甚至开始主动地、带着某种亲昵意味地往我周身的毛孔里钻!我体内那点靠着“龟息功”苟延残喘、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在这浓郁到极致的天地灵气的温柔冲刷下,竟然如同干涸河床遇到甘霖,不受控制地自行缓缓流转起来,在闭塞的经脉中艰难地开辟着路径,带来一丝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试图驱散高处的严寒。
但我心中警兆狂鸣!死死压制!如同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凶兽!绝不能!绝不能让她发现我竟然能引动灵气!我立刻让身体表现得更加“笨拙”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吃奶的力气,故意让脚步虚浮,甚至在一个略陡的转弯处,左脚“不小心”绊到了凸起的石棱!
“呀——!” 一声充满惊惶的、奶声奶气的尖叫脱口而出(三分真绊,七分刻意),小小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狼狈不堪地向前踉跄扑倒!眼看就要撞上冰冷的岩壁!
云岫真人的手稳如万古磐石,甚至没有一丝晃动。她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早有预料般轻轻一带。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瞬间稳住了我前倾的身体,将我拉回石径中央。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树叶,脚步依旧平稳如初,继续向上。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高处的罡风和翻涌的云海中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半日。当日轮彻底挣脱云海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向这孤绝的天地时,我们终于踏上了石径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想象中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仙宫,没有缭绕的祥云仙鹤。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依着陡峭山势天然开凿出的巨大平台。平台古朴、粗犷、简洁到近乎原始。
边缘处,几间同样由巨大山石垒砌而成、未经任何雕琢的石屋错落分布,石缝间顽强地生长着厚厚的深绿色苔藓,屋顶也被苔藓覆盖,与背后灰褐色的山岩几乎融为一体,仿佛它们本就是山体的一部分,历经了万载风霜。石屋前方不远处,是一方不过丈许见方的寒潭。
潭水幽深清澈得不可思议,如同凝固的寒冰,倒映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和缓缓流过的白云,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潭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株虬劲苍老、不知存活了多少岁月的古松。树皮皲裂如龙鳞,枝干扭曲盘旋,如虬龙探爪,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投下深沉而孤寂的阴影。平台中央,则是一块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天然青石,仿佛是被无形巨剑平平削去峰顶而成,表面光可鉴人,映照着天光云影。
整个“洗尘台”,弥漫着一种超越时间的亘古宁静与深入骨髓的寂寥。灵气浓郁得已经化不开,形成肉眼可见的、如同轻纱般的淡淡灵雾,无声地萦绕在古老的松枝间,流淌在幽深的潭面上,弥漫在冰冷的石屋周围。
这里空灵、高远、纯净得不染尘埃,却也……冷清孤绝得令人心头发颤!除了永无止境的、呜咽般的罡风声,古松枝叶在风中发出的低沉如叹息的松涛声,以及寒潭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细微水流声,再无任何其他声响。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方孤台,和台上的人。
这就是我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需要“苟”下去的地方了。一个比林家旁支小院更孤绝、更危险、更无处遁形的牢笼,亦或是……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