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真人终于松开了我的手。那微凉的触感离开指尖的瞬间,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步履无声,走到平台中央那块巨大的青石旁,随意地盘膝坐下,姿态自然得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翻腾不息、浩瀚无边的云海,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对着这片亘古的寂静低语:
“此地,名‘洗尘台’。” 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你,名林晚。” 宣告着我的身份,如同刻印。
“从今日起,你便是吾座下唯一弟子。” 平淡的话语,却重逾千钧。
“灵根驳杂,非绝路,” 她的目光似乎掠过那株古松,又似乎只是穿透了虚空,“唯勤勉可补。”
“心性……” 她顿了顿,那幽深得如同蕴藏了万古星河的目光终于转向我,带着一丝难以捉摸、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意味,“……尚需打磨。”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脚下的云渊!打磨?她要如何“打磨”我这个“呆傻愚钝”的五灵根弟子?是锤炼?是折磨?还是……彻底重塑?
念头刚起,只见云岫真人随意地抬起右手,朝着平台边缘一块散落的、拳头大小、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的青石虚虚一招。那石头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轻飘飘地飞入她白皙的掌心。她看也未看,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一抖,那块青石便带着清晰的破空声,不疾不徐,却轨迹笔直,朝着我的面门直射而来!
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躲?一个六岁的、反应迟钝、资质愚钝的“呆”孩子,怎么可能躲得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不躲?被这蕴含着力道(哪怕再轻)的石头砸中脸面,以我凡童之躯,鼻梁塌陷、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电光石火之间,生死本能的抉择!我选择了最符合“林晚”人设的“本能”反应。我“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双眼死死紧闭,两只小胳膊慌乱地、毫无章法地抬起,交叉护住脆弱的头脸,身体更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失去了所有平衡,笨拙地、狼狈不堪地向后猛地一缩!
“噗通!” 一声闷响。
我结结实实地向后跌坐在地,屁股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山岩上,剧烈的钝痛瞬间传来!几乎同时,“砰!”的一声脆响在耳边炸开!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擦着我的耳廓飞过,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地砸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山岩上,瞬间四分五裂!几块尖锐的碎石碎片甚至崩溅起来,擦过我的脸颊和手臂,留下几道火辣辣的刺痛!
我瘫坐在地上,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惨白。真实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几乎窒息!眼眶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充满,通红一片。我瘪着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用一种混合着巨大委屈、茫然和恐惧的眼神,怯生生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望向青石上那尊如同亘古雕像般的师父。
云岫真人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因惊吓而狼狈跌倒,看着我脸颊手臂上被碎石划出的浅浅红痕,看着我眼中强忍的泪水和瞳孔深处无法掩饰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真实恐惧。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那双蕴藏着无尽星河的眸子里,也看不出是满意我笨拙的反应,还是失望于我的不堪一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平静。
“起。”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冷的山泉。
“从今日起,你的第一课,便是‘静’。”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身前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如同在划定囚笼的边界。
“日落前,坐于此处,” 命令清晰,不容置疑,“不动,不言,不思。”
坐?在这万丈悬崖的边缘?不动?在这凛冽刺骨的罡风之中?不言?在这死寂得能吞噬心跳的孤台之上?不思?在这浓郁灵气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冲击的绝境之地?
我看着那光秃秃、冰冷刺骨的山岩地面,感受着高空中永不停歇的、带着哨音的寒风,再瞥一眼不远处那深不见底、云气翻涌的渊壑,小身子控制不住地剧烈抖了一下,牙齿都开始打颤。这哪里是修炼?这分明是酷刑!是另一种形式的、缓慢而冰冷的煎熬!
但我没有选择。一丝一毫反抗的念头都是奢望。我努力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死死憋了回去,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害怕”和“认命”。我磨磨蹭蹭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动作笨拙而真实,还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摔痛的屁股。
然后,才一步一挪,如同走向刑场般,挪到师父指定的位置——平台最边缘,距离那吞噬一切的云渊不过数尺之遥!我学着师父的样子,费力地盘起两条小短腿(姿势歪歪扭扭,脚踝硌得生疼),努力想挺直小小的身板,做出一个“静坐”的姿态。然而,山风如同冰冷的鞭子,瞬间抽打过来,卷起单薄的衣襟,寒意刺骨,让我刚挺起的脊背立刻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
冰冷!坚硬!这是岩石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最直接感受,仿佛坐在一块万年寒冰之上。高处的寒意无孔不入,顺着领口、袖口、裤脚钻进来,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扎进皮肤,带走每一分热量。
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胸口微微发闷。更要命的是,那浓郁得如同实质的天地灵气!它们不再是温柔的精灵,而变成了无孔不入的诱惑!它们欢呼雀跃地环绕着我,丝丝缕缕地试图钻入我的毛孔,冲刷着我的经脉。
我体内那点微薄可怜的灵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想要呼应、想要运转、想要吸纳这磅礴的力量!我必须用尽全部的精神意志去死死压制!如同用脆弱的堤坝去阻挡汹涌的洪流!额角甚至因为过度的精神压制而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不能!绝不能让师父发现一丝一毫的异常!
不动,不言,在极度的寒冷和恐惧中,或许还能凭借意志力勉强做到。但不思?怎么可能?大脑如同烧开的沸水,疯狂地运转着:分析着这洗尘台每一寸环境可能存在的危险与生机,揣测着师父“打磨心性”背后可能的残酷意图,规划着如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呆傻愚钝”演绎得更加天衣无缝,回忆着林家小院那短暂却真实的温暖,恐惧着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师父眼皮底下随时可能暴露的未来……无数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奔腾冲撞,根本不受控制!
我努力地放空眼神,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前方那片翻腾不息、变幻莫测的云海之上,试图伪装成一片空白的、无知的顽石。然而,身体的僵硬紧绷、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被冻得发青的嘴唇,以及眼神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抹去的那一丝警惕、思索和求生欲的锐光,在这位仿佛能洞穿时空的师父面前,恐怕都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无所遁形。
时间,在这冰冷刺骨的罡风和永不停歇的云海翻涌中,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日头如同被钉在了天空,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阳光偶尔穿透云层,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暖意,但很快就被更加凛冽的山风毫不留情地带走,只留下更深的寒意。
我的小身板早已坐得麻木僵硬,从屁股到大腿,再到脊背、脖颈,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发出酸楚、刺痛、冰冷的抗议。有好几次,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要忍不住挪动一下早已失去知觉的腿,或者打一个响亮的寒噤,但脑海中只要一浮现出青石上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眸,所有的冲动都被硬生生地、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了回去!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我像一尊被遗弃在宇宙边缘、承受着永恒风化的顽石雕像,努力维持着“呆滞”、“忍耐”甚至“痴傻”的表象。然而,躯壳之内,灵魂却在经历着冰与火的双重炼狱!极致的寒冷从外侵袭,灼热的恐惧和压抑从内焚烧。这就是修仙界?这就是我舍弃一切、拼命抓住的“生路”?苟,原来并非隐于尘埃,而是立于孤崖,直面深渊,在绝对的寂静与凝视中,将每一分痛苦都嚼碎了咽下,将每一丝恐惧都深埋心底,比想象中……更艰难,更冰冷,更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