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夕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自身熔化成一片肆意流淌的金红色火海,泼洒在无垠的云涛之上。那炽烈的光芒,也在我和师父静默的身影上投下两道被拉得极长、极淡的影子,如同两道凝固的墨痕,印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平台上。

当最后一缕熔金般的光线沉入地平线以下,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吞没了天地。洗尘台上的寒意骤然加深,不再是白日的刺骨,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渗入骨髓的阴冷。就在这光与暗交替的临界点,青石上那如同亘古寒冰般清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如同一把冰刃,精准地切断了持续一整天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辰至。”

这三个字,如同赦令。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却因长时间的绝对僵直而彻底麻木,失去了知觉。尝试动一下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和可怕的虚软。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血腥味),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微微颤抖的小手,撑住冰冷刺骨的地面,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将自己从地上“撬”起来。

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楚和血液重新流动的尖锐麻痒。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覆盖着一层细小的白霜。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这次是生理极限的真实反应),眼神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空洞和茫然,像两潭被冻住的死水,里面盛满了巨大的、几乎将意识淹没的疲惫,以及一丝微不可察、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解脱感。我艰难地抬起眼帘,望向暮色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云岫真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融入山岚的幽灵,静立在青石平台的边缘。洗得发白的布衣被暮色山风拂动,勾勒出清瘦孤绝的轮廓。她看着我狼狈不堪、摇摇欲坠的样子,那张清秀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面具。那双蕴藏星河的眸子,平静得映不出任何倒影。她只是极其随意地抬了抬下颌,指向平台靠山壁一侧、那间最为低矮、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如同野兽巢穴般的简陋石屋。

“那间,是你的。” 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指认一件无主的物品。

“明日卯时初刻,依旧在此。” 命令简洁,不容置喙。

“今日功课,‘静’之一字,” 她的目光倏然转深,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穿我所有精心构筑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那片翻腾的惊涛骇浪,“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她微微停顿,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灵魂几乎要跪伏下去,“心思驳杂,如沸水翻腾,嘈杂不堪。回去,好好想想,何为‘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被暮色吞噬,微微一晃,便彻底消失在原地。没有风声,没有残影,只留下清冷的余音在空旷孤绝的平台上回荡,以及那瞬间加深、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刺骨寒意。

心思驳杂……如沸水翻腾……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一股比洗尘台最凛冽罡风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直冲头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核心!她知道!她果然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我那点可怜巴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在她那双能洞穿时空的眼眸前,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拙劣不堪的笑话!我在她面前,恐怕比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还要暴露无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粘稠的沥青,瞬间没顶而至,将我彻底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伪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间如同墓穴般冰冷的石屋!小小的身影在深沉的暮色中跌跌撞撞,仓惶得如同被猛兽追逐的幼兽,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

石屋内,是比平台更甚的、死寂的黑暗与刺骨的阴寒。唯一的陈设是一张冰冷光滑、如同停尸台般的石床,以及一个同样光秃秃、棱角分明的石质案几。除此之外,四壁萧然,空无一物。狭小的窗口如同怪兽的眼睛,只透进一丝微弱的、即将彻底消失的暮光,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更添几分凄清。

寒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从粗糙冰冷的石壁、从坚硬如铁的石床、从每一寸裸露的地面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争先恐后地钻进单薄的衣衫,啃噬着皮肤,深入骨髓。

“砰!”

我背靠着冰冷厚重的石门滑坐在地,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白天强装的镇定、麻木、呆滞,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小脸上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惨白和一片空白的、深不见底的茫然。伪装被彻底撕碎的恐慌,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师父云岫……她到底意欲何为?她早已看穿了我这异世孤魂的本质,却不点破?不灭杀?反而收我为徒?她用这近乎酷刑的“静坐”来“打磨”我,是锤炼?是观察?还是……一种更残酷的消磨?她口中的“静”,究竟是何等境界?是让我真正成为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彻底放空思想?还是……让我在无时无刻的伪装中,将“呆傻”演绎到灵魂深处,达到一种连自我都欺骗过去的、天衣无缝的“心静”?

前路,如同石屋外彻底降临的、浓得化不开的沉沉暮霭,一片混沌,杀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蜷缩在冰冷角落的阴影里,紧紧抱着冻得失去知觉的膝盖,将小小的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试图留住一丝可怜的体温。林家小院灶膛里柴火噼啪的温暖,母亲怀抱里带着皂角清香的柔软,父亲大手带着药味的粗糙触感……此刻遥远得像隔了无数个世界,褪色成一个模糊而脆弱的梦。唯有这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和那位深不可测的师父带来的、如同悬顶之剑般的巨大压力,才是此刻唯一、无比真实的感受。

苟下去!

无论如何,必须苟下去!

在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暴露即是形神俱灭!

五灵根是我天然的盾牌,“呆傻愚钝”是我赖以生存的甲胄!而心思……必须比这洗尘台的山岩更厚重.

比这云海的迷雾更深沉!必须成为隔绝内外、坚不可摧的堡垒!

我死死闭上眼睛,用尽全部意志力去平复胸腔里那几乎要炸开的狂跳,去镇压脑海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理智撕碎的惊涛骇浪。意识深处,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父母墓碑前冰冷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丝;撕裂苍穹、带来毁灭的妖异紫电;林家小院里,日复一日扮演痴傻幼童的压抑与小心翼翼……最终,所有的画面都破碎、凝聚,定格在师父云岫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洪荒、能将灵魂彻底冻结的眼眸上。

活下去。

像悬崖石缝里最卑微的野草,只求一隙生机。

像亘古不变的顽石,承受一切风霜雨雪。

像这山间永不停歇、无形无质的云雾。

无声,无形,无思……无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洗尘台。石屋内,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化作一块没有生命的礁石。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被强行压制到最平缓悠长节奏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极其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修仙之路,从这刻骨铭心的“静”与“寒”中,真正拉开了帷幕。而林晚的苟道,也将在这位洞悉一切、如同天道化身般的师父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迎来最残酷、最严峻的生死考验。

石屋的冰冷,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带着吸盘的毒虫,贪婪地钻进皮肉,附着在骨头上,吮吸着最后一丝暖意。我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靠着顽石般的意志力硬抗,不敢调动丹田内那丝微弱的灵力流转取暖——那无异于在沉睡的巨龙眼皮底下点燃火把,是自取灭亡。四肢百骸渐渐失去知觉,血液似乎都要凝固,唯有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下,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冰封般的清晰。

师父云岫那句“心思驳杂,如沸水翻腾”,如同淬炼了万年寒毒的冰针,反复地、精准地刺入我灵魂最敏感处。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灵魂的颤栗。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洞若观火!我的伪装,我的恐惧,我的筹谋,在她面前恐怕如同掌上观纹,一览无遗!那她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不直接一道神念将我抹杀,当作误入此界的尘埃处理掉?那句遥远的、空间乱流中的“了却因果”……难道她真的认出了我是那个被她无意卷入风暴的异世残魂?收徒,仅仅是为了偿还这段无意间结下的孽缘?如同随手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

巨大的谜团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将我紧紧包裹,几乎窒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我渺小如蜉蝣,连挣扎的姿态都显得可笑而徒劳。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一条狭窄得令人绝望的缝隙:将“呆晚晚”这个角色,演绎到极致。演到灵魂深处那点不甘的火焰彻底熄灭,演到连本能的反抗和警惕都融入骨血,演成一个真正懵懂无知、反应迟钝、甚至……对师父唯命是从、奉若神明的“愚忠”废柴徒弟!

“静”……师父要的“静”,或许并非绝对的空无。而是……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哪怕是惊涛骇浪在心底翻腾,面上也要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是伪装,更是将伪装本身修炼成本能,修炼成一种连自我都深信不疑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