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破晓,洗尘台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寒意中。石屋内的冰冷已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痛感。我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用冻得如同冰棍、毫无知觉的小手,死命撑着冰冷刺骨的地面,一点点地、如同蠕虫般挪动僵硬如铁的身体,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麻木的四肢因为血脉强行恢复流通而传来万针攒刺般的剧痛,我龇牙咧嘴(动作幅度极小,如同痉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小脸上布满了真实的、扭曲的痛苦和彻夜未眠的极度疲惫,眼神却如同被强行抹去所有神采的琉璃珠子,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呆滞。
卯时初刻,分毫不差。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一步一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再次挪到平台中央,昨日那如同受刑般的位置。罡风依旧凛冽如刀,吹得单薄的青色小袄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卷走。我模仿着师父的姿态,费力地盘起两条依旧酸痛的小短腿(姿势比昨日稍显“熟练”,但关节的僵硬和动作的滞涩暴露了真实的不适),努力想挺直脊背(然而一阵强风袭来,刚挺起的腰杆立刻不受控制地瑟缩弓起),双手虚虚搭在冰冷的膝盖上,目光直直地投向云海深处那片永恒的、翻滚的灰白。
这一次,我不再徒劳地压制纷乱的思绪。相反,我主动地、近乎冷酷地将意识分割!将所有关于前世记忆的碎片、关于身份暴露的惊惧、关于师父莫测意图的猜疑、关于林家小院那点微弱温暖的眷恋、以及对未来无边黑暗的茫然……统统剥离出来,如同打包危险的废弃物,狠狠塞进意识最深处一个用意志力浇筑的、冰冷坚硬的铅盒之中!然后,调动起前世今生所有的精神力量,去模仿一块真正的、被风化了亿万年的石头。
感受不到冷。 让寒意穿透皮囊,冻结血液,只留下一个感知的“空壳”。
感受不到痛。 让肌肉的酸楚和关节的刺痛化为虚无,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我。
感受不到风。 让罡风的嘶吼在意识之外喧嚣,只留下绝对的寂静。
没有思想。 切断所有逻辑链条,让大脑成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没有情绪。 湮灭恐惧、眷恋、不甘……所有属于“人”的波动。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有此刻,此地的“存在”。
只有呼吸。
缓慢,悠长,带着黎明时分特有的、冰冷清冽的气息,一呼……一吸……如同最原始的生命脉动。
我的眼神彻底涣散,瞳孔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只剩下云海单调重复、永无止境的翻涌景象,倒映在空洞的眼底。身体依旧僵硬冰冷,但那种因为极度恐惧而引发的、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被强行镇压了下去,如同被冰封的湖面。
小脸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凝固的、死寂的、与脚下岩石几乎同化的气息。像一尊被遗忘在宇宙尽头、承受了亿万年风霜侵蚀的顽石雕像,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意义的“存在”。
时间,在这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静默”中失去了流速的概念。
日轮艰难地挣脱云海的束缚,将淡金色的、毫无温度的光芒洒落平台,驱散了些许黑暗,却带不来多少暖意。我毫无反应。云海变幻着形态,时而如万马奔腾,卷起千堆雪浪;时而如轻纱漫卷,舒展着慵懒的腰肢。我视若无睹,眼神空洞。偶尔有翼展数丈、羽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奇异灵禽,发出穿金裂石般的清越长鸣,划破天际,我的眼珠甚至没有一丝转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我把自己完全封闭了。封闭在“呆晚晚”这个由恐惧和求生欲铸造的坚硬躯壳里,封闭在这片单调而永恒的云海之前,封闭在一种近乎自我催眠的“无”之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至正午,也许日头已然偏西。一道清泠平静、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今日,尚可。”
我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猛然拉扯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刚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茫然和迟滞,转动僵硬如同生锈门轴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声,看向声音的来源。云岫真人不知何时已盘坐在那块巨大的青石之上,月白布衣纤尘不染,目光落在我身上,幽深的眼底,依旧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片亘古的平静。
“心猿稍定。”她淡淡地吐出四个字,算是评价。随即,话音一转,切入正题,“五灵根修行,首重根基,尤忌贪功冒进。灵气驳杂如乱麻,需以水磨功夫,徐徐梳理,方得一线生机。”
她并未传授任何玄奥高深的法诀口诀,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那根白皙修长的食指,如同点化万物的道笔,凌空对着我身前不足三尺的虚空,极其缓慢地、平稳地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形轨迹!动作舒缓得如同凝滞的时光,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契合天地韵律的流畅感。
随着她指尖的移动,空气中那些浓郁得几乎化为液态、原本活泼跃动的灵气粒子,仿佛受到了某种至高法则的感召,瞬间变得无比驯服!它们不再无序飞舞,而是开始极其缓慢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其移动轨迹地,朝着那个由指尖划出的、无形的圆环中心汇聚、流淌!没有炫目的灵光爆发,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只有一种深沉内敛到极致的、如同大地脉搏般厚重而悠长的韵律感!那无形的圆环中心,仿佛成了一个微型的宇宙核心,以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吞吐着浩瀚的天地元气!
“观之。” 清冷的命令,只有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我努力睁大空洞的眼睛,瞳孔深处竭力维持着懵懂呆滞的表象,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感知,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贪婪地锁定在那个无形的圆环之上!锁定在那股极其微弱、却又蕴含着某种开天辟地般宏大“势”的灵气流转之上!那轨迹看似简单至极,只是一个圆!但其中蕴含的那种引而不发、厚积薄发、浑然天成的道韵,却让我的灵魂核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剧烈震颤!这绝非烂大街的引气法门!它像宇宙初开时最原始的符文,蕴含着大道至简的终极奥义!
我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死死压制住丹田内那丝微薄灵力想要随之欢呼雀跃、共振起舞的强烈冲动!同时,脑海中瞬间闪过的无数关于灵气运行轨迹最优解的分析、推演、感悟,也被我如同扑灭野火般,强行掐灭!不能动!绝对不能流露出一丝“懂”的迹象! 我维持着表面的呆滞茫然,小眉头却微微蹙起(表演出“我很努力在看但真的看不懂啊”的苦恼),小嘴无意识地微张着,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舌尖(显得更加痴傻),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全神贯注(演技全开)地盯着那虚空的一点,仿佛在艰难地解读着无字天书。
云岫真人的指尖画完那个完美的圆,便悬停在终点,如同凝固。那无形的灵气圆环维持了大约三息,其核心那股深沉内敛的“势”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然后,如同水中的墨迹晕开,整个圆环连同其中蕴含的玄妙道韵,缓缓消散,重归天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引气之法,万变不离其宗。此乃‘归元引’之基。”她的声音平淡依旧,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每日晨起,日落,各观想一个时辰。不得引气,不得运转灵力,”她的目光扫过我,带着无形的压力,“只观其‘意’,感其‘势’,摹其‘韵’。”
不得引气?不得运转灵力?只观想?!我心中愕然翻腾。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对任何一个渴望力量、急于提升自保能力的修士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精神折磨。守着宝山却只能干看着!但……这苛刻的要求,却与我“五灵根废柴,悟性奇差”的人设完美契合!慢,慢到令人发指,慢到毫无寸进,才是我最安全的伪装!
我努力在脸上堆砌出一种似懂非懂、茫然困惑的表情,迟疑地、如同生锈的机关般点了点小脑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迷茫:“……是,师父……晚晚……不懂……” 每一个字都透着“愚钝”的气息。
云岫真人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蕴含大道至理的演示只是拂过山石的微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永恒翻涌的云海深处,侧影孤绝,仿佛与这洗尘台融为一体。
我则继续保持着那副努力“观想”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呆滞模样。目光“执着”地、甚至有些“发直”地盯着刚才灵气圆环消失的那片虚空,小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小疙瘩(表演用力过猛,显得笨拙),小脸上写满了“好难啊”、“看不懂”、“师父画圈圈做什么”的苦恼和挫败。然而,在我的意识深处,那个极其缓慢、内敛深沉、仿佛蕴含着宇宙呼吸韵律的灵气流动轨迹,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被死死地、分毫不差地烙印在了灵魂最核心的角落!同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磐石般落下:苟住修炼速度!就用这“归元引”做完美的掩护!装得越笨,越不开窍,就越安全!
日落时分,暮色四合。我拖着依旧僵硬冰冷、但似乎比昨日多了一丝“韧性”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回到那如同冰窖的石屋。这一次,我没有像昨日那样立刻瘫软在角落,而是咬着牙,学着师父那高不可攀的姿态,费力地盘膝坐在冰冷光滑、硌得骨头生疼的石床上(姿势依旧歪斜别扭,一条腿还滑了下来)。我努力回忆着那个看似简单、实则玄奥无比的灵气圆环轨迹,小脸上是“刻苦用功”却“百思不得其解”的沮丧和苦恼,嘴里还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困惑的“唔…嗯…”声。
仿佛一个真正不开窍的笨学生,在死记硬背一道永远解不开的难题。冰冷的石屋内,只有那微弱而固执的、模仿着“归元引”韵律的呼吸声,在死寂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