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窗台上的盆栽绿了又绿。
那盆沉默的绿萝,每一片新叶都像婴儿蜷缩的拳头,怯生生地探出鹅黄的指尖,在日复一日的凝视中,那鹅黄仿佛被时光之手耐心揉搓、浸染,沉淀为一种饱经日晒、近乎墨玉的深绿,叶脉在厚实的叶肉下清晰凸起,如同老人手背蜿蜒的青筋。
而当旧叶边缘悄然卷起枯黄的倦意,新芽又如约从叶腋处顶破束缚,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鲜翠,宣告又一次轮回。阳光,这位最勤勉的画家,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忠实涂抹着轨迹.
冬日里,是斜长清冷、几乎贴着窗框底部的淡金色光带,将盆栽的影子拉成细长、萧瑟的剪纸,边缘在木质窗台上晕染开模糊的灰调;
夏日的正午,光线则如灼热的探针,垂直刺下,将叶片的轮廓烧灼般清晰地烙在台面上,边缘锐利得能割伤目光。
偶尔,在清冽的晨光中,叶尖会凝聚一颗浑圆饱满的水珠,内部折射着七彩的光晕,像一颗短暂栖息的微型星球,它颤巍巍地悬挂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嗒”一声轻响,碎裂在窗台上,只留下一个迅速干涸的深色圆点,无声诉说着时光本身的晶莹与易碎。
两年……三年…… 七百多个日升月落,像被无形的手指捻起的沙粒,从沙漏狭窄的颈口无声滑落,在底部堆叠成一座微小的、沉默的金字塔。
季节更迭在窗外上演着永不落幕的默剧。
春日里,恼人的柳絮如同迷途的雪精灵,乘着微风,粘黏在积灰的窗棂缝隙,织成薄薄的绒毯;盛夏的午后,蝉鸣是永不疲倦的金属摩擦声浪,穿透薄薄的纱窗,在闷热的空气中震荡、叠加,几乎要凝成实体;
深秋时节,金黄的梧桐叶被无形的旋涡裹挟,打着优雅而绝望的旋儿,“啪”一声轻响,将自己枯蝶般的身体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叶脉的纹路清晰可见;
凛冬的清晨,霜花则在窗玻璃的角落悄然生长,用剔透的冰晶勾勒出奇幻的森林、羽毛和抽象的几何图案,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又在暖气升腾后悄然消融。
时间,这个抽象的概念,被具象为林晚晚身上那些逐渐变短、变小的衣裤袖口;被具象为床头柜上那本厚厚日历,每一张被撕去的薄纸都带走了一寸光阴,露出底下崭新的数字;被具象为父亲俯身抱起她时,鬓角新添的几丝银发,在灯光下偶尔会闪过刺眼的反光。
每一次深深的呼吸,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仿佛在时间长河那无声奔流的河床上,刻下一道肉眼难辨、却又真实存在的微小印记。
日历翻到了林晚晚三岁的生日。 那个曾经完全依赖温暖臂弯的粉嫩婴孩,已然抽枝拔节。她的小手,指节处还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涡,却已能稳稳握住那只印着卡通小熊的塑料小勺,手腕微微发力,将碗里晶莹的米粒精准地送入口中。
只是偶尔,一两颗顽皮的饭粒会逃脱掌控,粘在她柔嫩的嘴角,或者滚落在胸前印着小鸭子的棉布围兜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穿衣时,她能专注地将一只肉乎乎的小胳膊努力塞进袖管,另一只手笨拙地捏住一颗足有她拇指指甲盖大的彩色塑料纽扣,试图将它塞进窄小的扣眼,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然而后背那些狡猾的纽扣、那些咬合紧密的拉链齿、以及鞋面上那些细小如豆的鞋襻,依然需要大人的手指灵活介入。
她的语言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叮咚作响。能清晰地吐出“爸爸下班”、“晚晚饿了”、“花花好看”这样的短句,声音带着特有的、如新鲜奶油般的奶香气,吐字虽偶有模糊,但那份努力表达的认真劲儿却无比清晰,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想要被理解的渴望。
然而,一天中最让她心弦颤动的时刻,是黄昏。当夕阳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小区那几栋灰色的水泥楼房瞬间镀上流动的金箔边缘时,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像一只嗅到归巢气息的小兔子,她“噔噔噔”地冲出家门,蹦跳着跑下几级台阶,精准地停在单元门口那块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温润的磨石台阶上。
小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带着铁锈气息的门栏杆,努力踮起穿着软底小布鞋的脚尖,将圆圆的小下巴搁在冰凉的横杆上。
那双乌溜溜、仿佛盛着整个星河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热切期盼地,牢牢锁定在巷口爸爸身影必定会出现的方向。这个凝固的、充满仪式感的小小剪影,早已成为楼道里一道温暖的、被邻居们熟知的风景。
“晚晚,又等爸爸呢?”路过的张奶奶总会笑着逗她。
她便立刻用力地、带着点骄傲地点点小脑袋,脆生生地、仿佛宣布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般回应:“嗯!爸爸——回来——!”
这道充满期盼的身影,也像一个无声的信号灯,清晰地昭示着:那个被小书包、蜡笔画和陌生小伙伴填满的幼儿园大门,已在不远处向她敞开。
这三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如同最耐心的老农在贫瘠的盐碱地上开垦。 想象那片广袤、死寂的土地,龟裂的硬壳板结如铁,缝隙里泛着刺眼的灰白盐霜,像大地干涸的泪痕。
每一次沉重的锄头落下,只能刨起一小块裹着硬土坷垃的贫瘠土块,粗糙的木柄将反震力狠狠传递到紧握的虎口,带来一阵阵闷痛与麻木。
林晚晚的修炼,其艰难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个灵气稀薄污浊得如同被工业浓烟反复腌渍、如同重度雾霾笼罩的绝望之地,她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撒哈拉腹地的孤独掘井者。
每一次看似平常的呼吸吐纳,吸入肺腑的空气中,那稀薄驳杂、被称作“灵气”的能量微粒,其浓度之低,如同在狂风中试图捕捉一缕即将断裂的蛛丝,其纯净度之差,更是混杂着无处不在的汽车尾气颗粒、建筑扬尘微粒、以及城市特有的、带着金属和化工气息的浑浊底色。
支撑她进行这场“不可能开垦”的唯一倚仗,便是她那与这具稚嫩凡躯格格不入的、强大得近乎蛮横的元神。这元神,如同一个拥有纳米级精度的扫描探针,配以超稳定合金机械臂的尖端实验室仪器,以令人窒息的绝对精确度一丝不苟地运转着。
它如同一道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力场,强行约束着体内每一丝可能逸散的微弱气机。每一次呼气,这元神都如同最苛刻的炼金术士,以令人发指的耐心和匪夷所思的精度,在那些即将被排出的、混杂着各种“废气”的能量流中,进行着分子级别的“筛选”、“剥离”与“提纯”,艰难地榨取出那几乎不存在、微弱到现代仪器都无法检测的一丁点——真正纯净、可用的灵气本源。
这过程之缓慢,如同用一根最细的钻石针尖,以恒定的频率,一滴、一滴……撞击着横亘在眼前的、坚硬冰冷的玄武岩磐石。
每一缕被成功捕捉、在元神强大压力下勉强凝练出的、比尘埃更细微的纯净灵气,都像从她灵魂深处硬生生剜走一块,带来巨大的心神消耗与疲惫感,如同那老农额头上滚落的、混着泥土和汗碱的浑浊汗珠,滴落在脚下干涸焦渴的盐碱地上,瞬间便被贪婪的缝隙吮吸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然而,正是这日复一日的、近乎徒劳的浸润,终于在时间的伟力下,让那坚硬如铁的土地深处,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湿润的迹象。
这些用灵魂的韧性换取、微薄如宇宙尘埃般的灵气,被她以近乎朝圣的虔诚,小心翼翼地存储进身体最幽深、结构最致密稳固的几处先天窍穴之中。
这些窍穴,如同人体经络网络上的天然能量节点,其内部空间结构精妙、壁垒坚实,天生具有锁闭能量的特性。
她选择的存储点,就像在浩瀚死寂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偶然发现的几处深嵌于巨大岩体内部的天然石臼,虽然容量微小得可怜,但其深邃的构造和坚硬的岩壁,却能为储存的“水”提供相对隔绝风沙(灵气逸散)的庇护。
她将积攒的灵气,在元神精微如绣花针般的操控下,一丝一缕地引导、拖曳,如同牵引着脆弱无比的发光蛛丝,小心翼翼地注入这些“石臼”深处。
然后,元神之力化作无形的重锤,对其进行极限的压缩、凝实,最后用一层层致密的元神能量薄膜将其重重包裹、封存,其谨慎程度,如同用最轻薄、最坚韧的蚕丝油纸,一层又一层地裹住一颗价值连城的露珠。
即便如此,这些被封存的“水洼”,其容量依旧少得令人绝望。仅仅在最底部覆盖了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一层,其平静的表面脆弱得仿佛连自身分子的热运动都足以将其震荡、蒸腾、散逸于无形。若将其置于修仙界的能量天平上,其蕴含的总量,恐怕连最低阶引气入体(练气一层)所需基础灵气的百万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那修仙界最基础、仅能拂去桌面一层薄灰的“清洁符”,其启动所需的最低灵力阈值,对她而言,不啻于一道横亘在眼前、深不见底、遥不可及的天堑鸿沟。
她这点可怜的积累,别说驱动符箓产生效果,恐怕连让符纸上那以朱砂混合灵兽血绘制的玄奥纹路,最细微的一个节点,亮起哪怕一丝比萤火虫尾光更黯淡的微芒,都是一种奢望。
但是!
就是这点微薄到极致、脆弱得仿佛一阵最轻微的灵魂叹息就能将其彻底吹散湮灭的灵力,在此时此刻,在林晚晚那强大元神精密如星图运转般的绝对操控下,终于凝聚、压缩、达到了那个她以元神反复演算、用灵魂触角无数次感知、推演、最终确认无误的——临界点!
如同宇宙沙漏中,最后一粒决定命运的沙砾终于挣脱束缚,带着千钧之势落下;如同强弓被拉至满月,坚韧的弓弦在极限张力下发出那一声细微却惊心动魄的、预示释放的“嗡”鸣!
这点微光,是她在这片被诸天法则彻底遗忘、灵气彻底枯竭的“绝灵之地”,耗费整整三年光阴,一千多个日夜无休无止、枯坐如石、凝神如渊的煎熬,用最笨拙、最原始、最没有效率、近乎自虐的笨办法,摒除一切凡尘杂念、七情六欲。
如同最虔诚也最绝望的苦行僧侣,以灵魂为皿,以意志为杵,一滴一滴、一丝一缕,硬生生从这现实的“虚无”壁垒中,“抠”出来、“榨”出来的全部心血结晶!这是她在平凡得近乎令人窒息、规则得近乎冷酷的世界里,试图用这微弱的星火,去点燃、去炸开、去凿穿那扇通往神秘莫测、瑰丽非凡的超凡之路的巨门时,所能握住的——第一把,也是唯一一把钥匙!
它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浩瀚星海中的一粒微尘;如此脆弱,脆弱得仿佛指尖最轻微的一次触碰,就能让它彻底崩解,化为乌有,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它却沉重得如同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希望!它凝聚着她三年来每一刻不曾放弃的坚持,每一个饱含渴望的期盼,每一份被现实压抑却永不熄灭的不甘,每一次在绝望边缘挣扎时迸发的炽热渴望!
它是挣脱这具凡俗血肉之躯沉重枷锁的利刃!是冲破这方禁锢灵魂、窒息灵性的天地樊笼的号角!是窥探那灵魂最深处、被一层层厚重到令人绝望的无形屏障隔绝封印的、那可能存在的“真实”与“可能”的唯一缝隙!
此刻,这把由无尽的希望与同样无尽的绝望,在灵魂熔炉中反复锻打、千锤百炼、共同淬火而成的无形之钥,正被她的元神以超越极限的专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紧紧“握”住,其“尖端”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无比地对准了那浩瀚灵魂空间最外层屏障上,经过无数次灵魂震荡回波探测后,理论上存在的、最细微、最薄弱的那一丝——几乎无法被感知的能量缝隙。
所有积累,所有等待,所有煎熬,皆系于此刻这一“触”!成,或败,生,或“死”,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