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沉在万丈寒潭之底。
然后是撕裂般的头痛,无数破碎、陌生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意识:巍峨的宫殿、悲戚的哭泣、沉重的冕旒、一张张或惶恐或绝望的面孔……还有一个名字——刘璿!蜀汉太子刘璿!还有…那临死前刻骨的不甘与憾恨:“若苍天再予璿一次机会……”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咙深处挤出。
“殿下!祸事了!”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男子踉跄扑入,面如金纸,官袍染血,嘶声喊道:“绵竹失守!诸葛瞻父子殉国!邓艾大军……离城只有六十里了!”
“绵竹!邓艾!六十里……等等,我这是在哪?”
张昀猛地睁眼,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金戈铁马、素幡降旗——裹挟着原主浓烈的恐惧与不甘,将他属于“张昀”的意识撕扯得濒临崩溃。
“呃啊……”他捂住剧痛的头颅,冷汗瞬间浸透冰滑的寝衣。身下是繁复华贵的蜀锦,空气中沉水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铁锈与焦糊味——这绝非二十一世纪大学宿舍的景象!
“我是谁?”张昀茫然地向殿门口跪伏的男子问道。
身旁侍立的小黄门连忙回道:“殿下,您是大汉的太子啊!”
“绵竹!诸葛瞻!邓艾!太子?”张昀强迫自己梳理宿主混乱的记忆,一个惊悚的答案浮现心头,他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我是刘璿,刘禅刘阿斗的儿子?”
“小人……小人不敢直呼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名讳。”小黄门紧张地跪下,声音发颤,“况且……殿下直呼陛下小名,似乎……不合……不合礼制。”
张昀挣扎着起身,冲到殿内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陌生而显贵的脸,尽管身份尊崇,绫罗加身,但岁月的沧桑仍在宿主即将不惑之年的面容上刻下了痕迹。张昀心中暗叹:“糟糕!我才二十七八岁啊,怎么一下子魂穿成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中年人了?”
他努力回想穿越前最后的现代记忆。张昀,本是21世纪某大学的历史研究生,暑假为写毕业论文留校,闲来无事在网上刷视频,在评论区和网友争论三国历史,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导师连发的十几条修改建议,他一条也没看到。
“老天爷!就算穿越,也别挑这种死局啊!给我个曹操、刘备那样的起点不行吗?哪怕是织田……呸,小日子不行!怎么也得是拿破仑那样的枭雄也行啊!”张昀内心哀嚎。他虽是历史研究生,却是半路出家跨考的世界史专业,所熟知的更多是外国人物。初高中时历史成绩虽优,但对三国的认知也仅限于《三国演义》原著和老版电视剧。即使到了研究生阶段开拓了视野,偶尔在网上看到网友引用的历史原文,也多是描写曹操刘备时代的史料,三国后期的历史在他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可以说是天崩开局啊。
“刘璿!刘璿!”张昀继续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宿主身份的关键信息,一个冰冷的史实片段骤然刺破迷雾,他失声大喊:“完蛋,我快死了!”
“殿下何出此言!”殿门口跪拜已久的男子惊愕抬头,“邓艾大军虽兵临城下,但此刻结局难料,何谈死字啊!”
“你是?”张昀转头看向那人,眼中充满困惑。
小黄门连忙起身解释:“太子殿下您忘了?这是太子仆蒋显蒋大人啊,一直常伴殿下左右的。”
“哦!”张昀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孤……孤近来身体抱恙,醒来头痛欲裂,一时忘了。”他努力模仿着古人的自称。
蒋显心中困惑更深,他哪里知道,这声无奈的叹息来自一个异世灵魂对绝境的悲鸣!张昀脑中清晰地浮现史书冰冷的记载:蜀汉后主刘禅投降后,虽全家被押送洛阳得以苟活,却有两人例外。一个是北地王刘谌,因不愿投降而自刎于宗庙,全家殉死。另一个,就是他此刻占据的躯体——太子刘璿!为安抚蜀汉人心,魏国并未让他随刘禅同去洛阳,而是留在了成都。结果不久后成都之乱爆发,刘璿被乱兵所杀。《三国志》寥寥数语:“咸熙元年正月,钟会作乱于成都,璿为乱兵所害。”
张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历史长河滚滚,浪花淘尽英雄。纵然刘璿贵为太子,最终也不过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更何况那乱世中无数黎民百姓!
“殿下……”蒋显跪在地上,声音带着泣音。
“……蒋公快请起。”张昀努力回想着这个时代的称谓,想称呼蒋显的表字以示尊重,却实在想不起来,只好用“蒋公”这一尊称。
蒋显跪拜已久,膝盖剧痛,艰难起身作揖道:“如今邓艾大军转瞬即至,陛下正在朝堂与诸公议事,怕是……”他抬眼看了看张昀,深深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怕是要……降魏了!”
“唉!”张昀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疲惫地挥了挥手,“蒋卿先退下吧,你去朝堂议事,孤随后便到。”
“臣告退!”蒋显缓缓作揖,揉着刺痛的膝盖,一步一顿地退了出去。张昀随即命殿内所有侍从小黄门也退下。小黄门面露忧色:“殿下,这兵荒马乱……”
“退下!”
张昀烦躁地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威压。一众侍从慌忙退出,空旷的寝殿只剩下他一人。殿门合拢的闷响,如同巨石砸在张昀心上。最后一缕光线被隔绝,寝殿瞬间沉入令人窒息的死寂。蒋显绝望的眼神、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焦糊味、侍从惶恐离去的脚步声,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他刚刚拼凑起来的认知。
“这是梦吗?为何如此真实?”作为现代人,张昀下意识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清脆的响声在空旷大殿中格外清晰,左脸颊火辣辣地疼,眼前甚至冒出了金星。
“不是梦……”
他嘶哑地喃喃自语,脸颊的刺痛无情地宣告着这荒谬的真实。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滑坐在地。身下华贵的蜀锦,此刻只觉冰凉刺骨,繁复的花纹硌着掌心,像无声的嘲讽。
“我是谁?张昀?刘璿?”
两个名字在脑中疯狂撕扯,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属于张昀的记忆碎片——明亮的图书馆、闪烁的电脑屏幕、导师催命的邮件——与属于刘璿的残影——巍峨的宫阙、森严的礼仪,还有那刻骨铭心的亡国之痛——搅成一团。
“如果不是梦,那安排我来此是为何?是顺应历史,体验一遍被乱兵所杀的感觉?”张昀一拳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指骨生疼,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恐惧与荒诞。“凭什么是我?!毕业论文还没交呢!怎么就掉进这鬼地方,成了个……成了个快死的太子?!”
“若…若苍天…再…再予…璿…一…一次…机会……”
他努力地回想着宿主刘璿的记忆,突然有那么一刹那间,仿佛看到了两月之后成都之乱的惨状。那行冰冷的史书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钟会作乱于成都,璿为乱兵所害。”
短短十几个字,就是这具身体注定的归宿!清晰、冷酷、近在咫尺!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仿佛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他仿佛能听见历史车轮碾压过来的隆隆巨响,能看见乱兵狰狞的面孔和染血的刀锋!那不再是书页上的墨迹,而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环首刀!
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欲,混合着被命运戏弄的滔天愤怒,像火山一样在胸腔里爆发,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而迫近,它不再是抽象的“结局”,而是能嗅到的血腥味,能感觉到的冰冷刀锋。这恐惧,这愤怒,压倒了一切虚无缥缈的顾虑。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不远处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那张陌生的、带着岁月沧桑和此刻惊惶的脸,正回望着他。那不是张昀年轻的脸,是刘璿的脸。这张脸,写满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绝望和无力。但就在这张脸的深处,张昀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熬夜查资料、在网上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研究生。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从灵魂深处咆哮着升起。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
他撑着床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脚还有些发软,但一股蛮横的力量支撑着他。他一步步挪到铜镜前,不再看那张脸的皮相,而是死死盯着镜中那双眼睛——那双属于张昀,此刻却燃烧着刘璿身体里从未有过的火焰的眼睛。
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面映照命运的铜镜。衣衫凌乱,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锐利得惊人,像两簇在绝境中点燃的野火。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中沉郁的空气连同那该死的命运一起吸进肺里碾碎,然后对着紧闭的殿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却不容置疑的咆哮:
“来人!给孤更衣!孤要去朝堂!”
那声音,不像太子的威仪,更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发出的、准备扑向猎人的最后嘶鸣。殿外似乎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张昀(刘璿)却置若罔闻。他挺直了脊背,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心头的风暴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