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炎兴元年(公元263年)冬十一月,成都的寒意比往年更早、更刺骨地钻入骨髓。仿佛北方的肃杀之气,正随着邓艾大军的铁蹄,碾过蜀道,直逼这风雨飘摇的都城。太子刘璿(张昀)裹紧了身上的锦袍,却仍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难以驱散。沉重的殿门被内侍费力推开,发出滞涩喑哑的呻吟,像钝刀割在刘璿紧绷的神经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与眩晕,强迫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这决定蜀汉帝国命运的修罗场。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令人窒息的穹窿,昏黄的天光艰难地穿透高窗,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扭曲而漫长的阴影。殿内文武百官,昔日或威严或倨傲的面孔,此刻皆面如土色,垂首屏息。空气凝滞如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尘埃的味道。御座之上,他的“父皇”刘禅,如同一尊被抽去了骨血的泥塑。富态的脸庞松弛垮塌,深陷的眼窝里,曾经那点庸碌的安乐已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彻底吞噬,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他双手死死揪着明黄龙袍的前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整个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佝偻着,深陷在宽大得令人心悸的御座深处,只有那无法抑制的、细微到极致的颤抖,无声地诉说着灵魂的崩塌。

殿中央,风暴的中心。年轻的北地王刘谌,如同一柄被逼至绝境、嗡鸣欲裂的古剑。他双目赤红如血,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踏前一步,戟指对面须发皆白的老臣,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嘶哑破裂,字字如刀:

“谯大夫!汝世受汉禄,位列三公!值此社稷危殆、主辱臣死之际,正应肝脑涂地,以死报国于君前!奈何竟口出此亡国丧邦之言,蛊惑圣听?!”

对面,光禄大夫谯周,深深佝偻着身躯,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避开了刘谌那灼人的目光,再次颤巍巍地对着御座,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重的大礼。抬起头时,苍老的脸庞沟壑纵横,写满了沉痛与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声音沙哑疲惫,却异常清晰,穿透死寂:

“北地王忠义之心,天地共鉴!然……然事势至此,非臣节可挽!邓艾悬军深入,士卒精练,锋锐不可当!绵竹天险已失,诸葛瞻父子并皆殉国!成都……已成孤悬绝地!援军断绝,人心崩沮……守?如何守?徒令士卒肝脑涂地,百姓惨遭屠戮,宫室宗庙尽为齑粉!”

“成都城坚池深,带甲数万,粮秣尚足!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刘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血珠,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溅起无形的回响。

殿中一些大臣的头垂得更低了,不敢与之对视。刘谌继续道:“岂可效那贪生畏死之徒,引颈受戮于贼庭,徒令祖宗蒙羞,天下耻笑?!汝此议,置陛下于何地?置大汉四百年基业于何地?!”

见此,谯周微微正了正朝服,继续论道:“陛下!老臣……肝肠寸断!昔微子去殷而周兴,刘璋纳土而益州安!此乃顺天知命,保全宗祀黎庶之道!今陛下若能归命于魏,彼必裂土封疆,以礼相待!则上可安宗庙,下可保百姓,魏若不裂土以封陛下者,周请身诣京都,以古义争之!”

谯周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向那仿佛随时会瘫倒的帝王,语气带上了锥心之痛:“若……若执意不降,恐玉石俱焚……则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先帝乎?”

言毕,再次深深叩首,花白的头颅撞击地面,发出沉重而绝望的闷响。这番引经据典、剖析利害,甚至以自身性命作保的言论,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刘禅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这位蜀汉的皇帝发出一声压抑至极、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陛下!”

侍中张绍抢步出列,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谯大夫老成谋国,所言……句句泣血,字字金玉啊!天命已去,人力难回……为……为陛下圣躬计,为……为蜀中百万生灵计……唯有……唯有纳降,方是……方是仁德之道啊!”姿态卑微,话语中充满了对现实的恐惧和对谯周提议的急切附和。

“陛下!张侍中所言极是!”驸马都尉邓良也连忙跪倒,仓惶道,“城中粮秣……据报……据报已见匮乏……军心……军心更是……更是……”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叩首。

“陛下!臣等……附议谯大夫、张侍中之言!”又有数名大臣出列,跪倒一片,声音混杂着恐惧和一丝解脱般的催促。殿中悲泣之声渐起,主降已成压倒之势。刘谌环视这群曾经道貌岸然的重臣,眼中尽是刻骨的鄙夷、悲凉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噬心的痛楚。他张口欲斥——

“陛下!”一个苍老但尚存一丝气力的声音响起,是太仆蒋显。他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和不甘,如同绝境中投下的一根细弱游丝:

“成都虽危,然国之根本未绝!南中七郡,山川险固,民风劲悍!南中都督霍弋,忠勤王室,久镇南疆,深得蛮汉之心,麾下皆百战之卒!陛下何不效法先帝当年入蜀之故事,暂移圣驾南中?以霍弋为柱石,扼守险要,休养生息,外结东吴以为声援!此乃存社稷、续汉祚之良图!强过……强过束手待毙,坐视宗庙倾颓啊!”

蒋显的话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却也难掩其中的悲壮和渺茫。这提议,在绝望的深渊里,投下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绳索。

“南中?霍弋?”

站在一旁的刘璿如同被一道细微却刺目的闪电击中!猛地刺破了他混乱的记忆迷雾。“霍弋!对!就是他!史书上那个在蜀汉灭亡后,仍在南中坚持,直到确认刘禅安全抵达洛阳才最终归降的将领!”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南中……那里还有兵!还有忠于汉室的将领!”蒋显的话,像一颗火星,勾起了刘璿脑海中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三国后期历史的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蒋公此言差矣!”

谯周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却已换上了斩钉截铁的驳斥,他转向蒋显,语气急促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南中乃不毛之地,瘴疠横行!昔年武侯南征,七擒七纵,方得粗安!然其民反复,难以德绥!况路途险远,山川阻隔,邓艾大军旦夕可至成都城下!銮驾欲行,需经月跋涉,岂能安然抵达?一旦追兵蹑后,陛下陷于穷山恶水,进退维谷,安危只在顷刻之间!霍弋虽有忠勇,然其兵不过万余,将止数员,焉能独拒倾国之师?退守南中,非但无益,反是速祸之道!陛下万万不可!”

谯周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将南中之路描绘成一条死路,其理由与《三国志》所载他反对南迁的观点完全一致。

“陛下!谯大夫洞悉万里,明见万里啊!”

黄皓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匍匐到御座阶下,声音尖利,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南中……那是蛮子的地方!霍弋……霍弋在那边待久了,谁知道他……他心里想什么!陛下万乘之尊,岂……岂能以身犯险!只有……只有听谯大夫的,才能……才能保平安啊陛下!”黄皓的恐惧是真实的,他深知自己罪恶滔天,离了成都便是死路一条。

“南中……霍弋……”刘禅茫然地重复着,涣散的目光似乎因“南中”二字有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是溺水者看到一根漂浮的稻草。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蒋显,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哭腔:

“蒋卿……南中……路远……险恶……朕……朕体弱……恐……恐不堪行……”这懦弱到极致的推脱,伴随着他那毫无光彩的眼神,彻底掐灭了蒋显眼中最后一点希冀。蒋显看着刘禅,看着满殿跪伏的主降之臣,脸色瞬间灰败如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踉跄着退回班列,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

“父皇!!”

刘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嚎!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谯周、张绍、黄皓等人一步步推入深渊,看着蒋显提出的唯一生路被无情斩断,看着满殿大臣那麻木、恐惧、甚至隐含催促投降的眼神……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一种被至亲、被整个朝廷彻底抛弃的、万念俱灰的悲愤,如同毒液般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猛地转向刘璿,目光如炬,声音带着最后的质问与绝望:

“太子殿下,也是要降了那魏逆吗?!”

刘谌的质问如同惊雷,瞬间将朝堂诸公的目光都聚焦到刘璿身上。刘璿心头猛地一沉!他是太子,他的态度在此刻至关重要。虽然心中已萌生逆天改命之念,但此刻他尚未完全理清蜀汉国事的千头万绪,更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已成定局的投降大势公然对抗。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垂下眼睑,朝着御座的方向,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语调道:

“儿臣……全听父皇旨意。”

刘璿的表态让谯周等一众主降老臣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甚至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而蒋显、郤正等尚存抵抗之心的臣子,则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天乎!天乎!汉室竟亡于竖子庸臣之手!”

刘谌猛地昂首,发出一声凄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对天命、对君父、对满朝公卿的极致嘲讽与绝望!那啸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久久不散。最终,他朝着御座上的刘禅,用尽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地吼道:

“孩儿刘谌,宁死不降!”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袍袖,仿佛要拂去这满殿的污浊与不堪。看也不看那御座上已成行尸走肉的父亲,更不理会那些跪伏在地的“忠良”,转身,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带着一去不返的惨烈决绝,大步流星地冲出金殿正门!沉重的冕服衣袂在风中翻卷,留下一道孤绝的背影。

“五弟!!”

刘璿的心被那背影狠狠撕裂,下意识地呼喊出声。但那决绝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之外的光影之中。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刘璿!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三国演义》中刘谌的悲壮结局,更清晰地浮现出史书上那冰冷刺骨的记载:

“北地王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

——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灵魂!

与此同时,“南中……霍弋……”这两个词,伴随着刘谌那决绝赴死的背影和蒋显那被碾碎的提议,如同两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清晰无比、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南中!霍弋!那是蜀汉最后可能存在的、忠于汉室的力量!而刘谌……他是唯一有资格、有胆魄,并且此刻唯一可能冲出这死地去求援的人!不能让他死!必须拦住他!南中就是生路!霍弋就是生机!必须给他这条生路!也给这该死的命运……撬开一条缝!”

刘璿猛地抬头!眼中那残存的迷茫、恐惧、震惊,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甚至忘了御座上的“父皇”,忘了满殿的文武,猛地转身,在众人惊愕、不解甚至鄙夷的目光中,朝着刘谌消失的方向冲去!沉重的冕服衣摆绊住了他的脚步,他粗暴地一把扯开碍事的玉带扣环,任由那象征储君身份的冠冕歪斜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在燃烧:

“拦住他!南中是生门!霍弋是援兵!拦住他!”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朝堂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悲泣以及刘禅那最终如释重负又空洞无物的微弱声音:

“……依……依谯卿……张卿……所奏……速……速备降表……舆榇……面缚……出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