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刘璿身后沉重合拢的闷响,如同为蜀汉帝国敲响了最后的丧钟。但那隔绝在门内的绝望、悲泣与降旨的微弱余音,此刻已被他抛诸脑后。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瞬间刺透了单薄的锦袍,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滚烫。
“五弟!——留步!”
嘶声呐喊在空旷宫苑回荡,带着破音的急切。沉重的冕旒冠带早被他弃如敝屣,储君威仪荡然无存,唯余一个跌撞狂奔的身影。前方,那道决绝如扑火飞蛾的背影,正是对蜀汉朝堂万念俱灰的北地王刘谌!
“站住!”刘璿踉跄追上,肺腑如焚,几乎扑倒。
前方身影骤然停驻,霍然转身!刘谌面色死寂,双目赤红如血,散乱的鬓发在寒风中翻飞,整个人似一柄悲鸣欲碎的孤剑。他盯着狼狈追来的兄长,唇角勾起刻骨的嘲讽:
“太子殿下?”声音嘶哑如裂帛,“莫非是奉父皇之命,来缚谌去降魏?亦或…亲睹愚弟‘不识时务’、血溅宗庙?”字字如冰锥,扎向刘璿心口。
刘璿喘息方定,迎上那洞穿人心的目光,眼中无半分闪躲,唯余灼人的急迫与一种刘谌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狷的决绝。
“非也!”他斩钉截铁,“非为劝降,更非观汝赴死!”
“哦?”刘谌冷笑愈深,讥诮更浓,“然则殿下欲何为?莫非亲缚谌献与邓艾,以全殿下‘孝悌’之名,博一洛阳阶下安稳?”
“刘谌!”刘璿厉声断喝,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汝赴宗庙,引剑自戕!痛快乎?忠烈乎?青史或留汝名!然——然后如何?!”他戟指自身,眼中恐惧与怒火交织,“汉室倾颓!父皇降矣!吾等宗室,或如豚犬牵系洛阳,汝自戕于宗庙,昭烈皇帝复兴汉室之志亡矣,此即汝告慰列祖列宗之道乎?!”
刘谌身躯剧震,眼中冰封的嘲讽寸寸龟裂,复为滔天悲愤淹没:“然则如之奈何?!效殿上摇尾乞怜之犬,匍匐求生耶?!北地王谌乃昭烈皇帝血脉,宁死不降曹逆。”
“岂无生路?!”刘璿声如裂帛,带着孤注一掷的炽热,他再逼一步,语速如电,眸中闪烁着洞悉幽冥般的光芒:
“蒋显所言不虚!南中七郡未陷!南中都督霍弋!”
他刻意加重此名,“其父霍峻,昔随先帝定蜀,守葭萌拒张鲁、刘璋,忠勇无双,城陷之日,士卒感泣!霍弋承其父风,忠勤王事,久镇南疆,抚蛮汉,得士卒死力!昔日更曾任孤东宫太子舍人,乃孤之心腹旧臣也!”
“霍弋?霍仲邈(霍峻字)之子?”
刘谌眼中死气稍散,震动之余,巨大疑窦立生,“然谯周老贼所言亦是!南中路遥,瘴疠蔽野!邓艾剽锐之卒,旦夕叩城!霍弋纵有忠心,兵不过万,将止数员,焉能独抗倾国之兵?谌纵至南中,亦不过添一南荒枯骨,何益于社稷?!”刘谌心中惊疑更甚,印象中这位兄长素来庸常,何来这般见识?
“大有益处!非为此刻救成都!”
刘璿一把攥住刘谌臂膀,力道千钧,眼中火焰似欲焚天,“成都必陷!父皇…降意已决!邓艾不日将入城!”刘谌如遭重击,闭目,痛色深镌眉宇。
刘璿语如连珠,不容喘息:“降则降矣!然魏虏占城,岂得安枕?邓艾悬军深入,后路飘摇!司马昭猜忌刻骨!更有钟会,鹰视狼顾,野心昭然!彼必来‘受降’!邓、钟二贼,龃龉必生!且——”
他声音骤压,森然如预言,“邓艾独揽全功,钟会岂能容忍,不出三月,两人必将自相残杀,届时城中鼎沸,魏军自戕,人心崩沮!此乃吾等唯一可乘之机!”
“兄…兄何以知之?!”刘谌瞠目,如视鬼神!这番精准如操弄未来的“谶语”,远超其智识所及,疯狂中透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眼前之人,还是那个印象中优柔平庸的太子及长兄吗?
“休问!”刘璿低吼,目光如刃,“但记此为必至之实!霍弋此时当务之急,非北上送死,而是厉兵秣马,潜藏爪牙,静待天时!”他松开手,灼灼目光锁住刘谌:“五弟!孤需汝!需汝破此死局!南奔!寻霍弋!告之:太子刘璿尚困危城,忍辱待时!汉祚未绝!令其整军经武,缮甲积粟,匿迹潜踪!候吾号令!”
“号令?何号令?”刘谌心神已被这惊天棋局摄住,脱口而问。
“正月十八!”
刘璿(张昀)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刘璿被乱兵所害时的场景,以及自己临死前那句“若苍天再予璿一次机会......”的强烈怨念。这强烈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让他几乎脱口而出:“正月!必在正月之内!最迟...正月十八!成都必有大变!”
“来岁正月十八之前,霍弋之兵,必临成都城下!值魏逆作乱,城中鼎沸之际!里应外合,再光汉业!”
“正月十八…”刘谌喃喃,死水般的心潭被巨石激荡!一缕微茫却炽烈的希望之火,骤然点燃了他行将枯槁的瞳仁!此非无谓之死,乃荆棘丛中复国之路!真“死社稷”之机!然现实如冰:
“空口无凭!弋岂因谌片语而兴师?若疑为魏虏反间,如之奈何?”
“信物!”刘璿断然道,“此乃孤追汝之要因!寻常符印,不足为凭!孤亦无调兵虎符…”
刘谌思索片刻,然后激动地说道。“有一物或许可用!”
“何物?”
“汉中王玺!”刘谌眼中精光暴涨,“先帝践祚前,受封汉中王时所御之宝!虽非传国,实乃吾汉室龙兴之始!意义非凡!此物奉于宗庙,为祭器!霍弋乃先帝旧臣,见此玺如见先帝!足堪取信!”
“汉中王玺?!”刘璿浑身剧震,“然!此宝当在!速往!”
兄弟二人,一为殉国,一为复国,此刻同怀绝境求存之念,朝那供奉着昭烈皇帝的宗庙,发足狂奔!
森冷宗庙,烛影摇红,香烟袅袅。列祖神主于幽暗中默然俯视,肃穆中浸透亡国悲凉。二人冲入,顾不得礼法,急切搜寻。终在一处奉先帝遗珍的祭龛内,得见其踪!一方古拙雄浑之玉玺,静卧紫檀托中。钮制朴厚,玉质温润,虽无传国玺之华灿,却自蕴开基气象。印文赫然“汉中王玺”篆书!
“得矣!”
刘璿眼中狂喜掠过,一把攫玺在手。冰冷触感,反激心头热血。此乃撬动乾坤之枢!他毫不迟疑,“锵啷”一声掣出腰间佩剑——唯一利器。寒芒乍现!“裂玺...这在后世简直是毁坏国宝的滔天大罪!”一个念头在张昀脑中闪过,但瞬间被更强烈的求生和翻盘欲望淹没。‘管不了那么多了!玉碎,国未必亡;玉全,人死国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兄长?!”刘谌顿感惊讶,还未回过神来,只听见一声。
“铿——!”
一声清越又令人心魄俱裂的玉碎之音响彻幽殿!刘璿倾尽全力,锋刃狠狠斫于玉玺之上。玉屑纷飞!一道触目裂痕贯穿宝玺,将这王权肇始之征,生生剖为两半!刘璿喘息如牛,将一半塞入惊怔的刘谌掌中,自己紧紧攥住另一半。断口处玉筋宛然,带着残酷决绝之美。
“五弟!持此!”刘璿声音嘶哑却坚如磐石,“此乃信物!汝怀此半璧,星夜兼程,南投霍弋!告之。”他目如鹰隼,直视刘谌:
“太子刘璿困守成都,忍辱待时!汉室天命未绝!令其整军经武,秣马厉兵,然匿锋敛锷,万勿浪战!务必深藏九地,蓄养雷霆!待至——来岁正月十八之前,兵临城下!其时,城中有变,孤在城中为内应!此乃克复宗庙、重整山河唯一之机,切切莫疑!此玺为凭,背此约者,天地共殛!”
刘谌紧握那半块犹带兄长体温的残玺,棱角硌入掌心,冰寒中透着千钧之重。他凝视刘璿苍白却坚毅如铁的面容,那眼中狂澜般的决绝与深藏的对汉祚的最后执念。此刻,他豁然贯通。这位朝堂上看似随波逐流的储君,胸中竟藏此等石破天惊之谋、玉石俱焚之勇!非为贪生,乃行绝地翻覆之局!一股混杂着敬服、震撼、愧怍与决死热血之气,直冲刘谌顶门!所有疑窦、鄙薄、绝望,烟消云散!
“兄长!”
刘谌喉头哽咽,猛地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行以最重军礼,“臣弟…领命!纵使身膏野草,百死无回,必达此讯于霍弋麾下!若天命未改汉祚,正月十八,成都城下,臣弟必率南中之锐,与兄里应外合,共诛国贼,再光炎汉!”
刘谌昂首,目光如炬,尽是一去不返之决绝:“兄长…珍重!务须…活至臣弟归旌之日!”
“五弟且慢!”刘璿此刻叫住刘谌,令刘谌有些困惑:“兄长还有何事托付臣弟!”
“五弟此去,必会引起朝中言降者警觉,待投降那邓艾之后,此辈必然告知,引起魏逆防备。”刘谌继续道:
“为免宵小猜疑,你我还需认真谋划一番。”
随后,两人在宗庙内又进行了近半个时辰的密谈。其间,刘璿面授机宜,如何避开关卡盘查,如何利用城中混乱初起时的缝隙,如何应对可能的追捕...种种细节,务求将这九死一生的南奔之路,凿出一线生机。确认无误后,两人相互拜别。
“弟亦珍重!”刘璿用力搀起,重重拍其肩,万语凝于一句,“全节至南中!提兵返成都!孤在城中静候佳音!”
刘谌不再赘言,珍重藏玺于怀,最后深深凝望刘璿,似要将兄影烙入神魂。旋即,猛转身,如离弦劲矢,冲出宗庙,身影迅疾没入宫苑深闇。召集王府中心腹死士数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南中、九死一生的亡命之途!
寒风倒卷入殿,烛火狂舞,将刘璿孑然孤影扯得明灭不定。他垂首,凝视掌中断玺冰冷的裂痕,复眺刘谌消逝之处。殿外风刀更厉,然刘璿心田深处,那簇名为“希冀”的星火,终在绝望的焦土上,倔强燃起。一场以性命国运作赌注的弈局,已然落子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