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谌走后,刘璿回到了他的东宫,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计划。他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中那半块冰冷刺骨的断玉,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痛楚的清醒。不久,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太子仆蒋显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挪了进来,那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老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死灰。
“蒋公找孤何事啊?”刘璿问道。
蒋显深揖及地,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从破旧风箱里挤出:“老臣……奉陛下旨意,将往剑阁……传诏于大将军。”言罢,喉头滚动,却再难成句,只余下眼中一片空茫的绝望。
蒋显!劝降姜维!
回东宫的路上,刘璿一直在为该找何人联系姜维一事而苦恼。现在的他既有现代人张昀的记忆,也有蜀汉太子刘璿的记忆,但两者的记忆交错,令他一时难以想起。蒋显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那短暂封闭的,属于原主的记忆之门。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殿门,确认再无他人,一步抢上前,死死攥住蒋显欲退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老人一个趔趄。
“蒋公且慢!”刘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将他半扶半拽地拉进内室最深处的阴影里。烛火昏黄,将他二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殿下?”蒋显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惊疑,更多的却是麻木的疲惫。
刘璿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稳住,必须快准狠!他直视着蒋显的眼睛,语速快而清晰,带着储君应有的威仪,却又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急迫:
“蒋公!此去非止传诏!孤有密令,关乎社稷命脉,汝须一字不差,亲口传于大将军!”
蒋显浑身剧震,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微光,又迅速被疑惧淹没。
“听着!”刘璿不容他喘息,目光灼灼,“陛下旨意已下,成都……降矣。”他艰难吐出这两个字。
“此非大将军之过,乃天时地利尽失。汝告之伯约:万勿意气用事,徒损将士性命!”
蒋显嘴唇哆嗦着,老泪在沟壑中蜿蜒。
“然!”刘璿话锋陡转,眼中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决绝,“天命未绝!孤命大将军:暂忍此奇耻大辱,权且奉诏,向钟会请降!”
“向……钟会?”蒋显愕然。
“正是!”
刘璿斩钉截铁道:“降亦有道!邓艾侥幸得功,跋扈骄横,必触司马昭之忌,更遭钟会那鹰视狼顾之辈切齿之妒!二贼龃龉已深,势同水火!大将军降后,当倾心结好钟会,极言邓艾之跋扈不臣,离间其二人!使其二虎相争,自相戕害!此乃吾等喘息之机!”
蒋显倒吸一口冷气,被这石破天惊的离间之策震得心神俱摇。刘璿不待他细想,语速更快,字字千钧:
“然此非全策!至关紧要者,乃汉中根基!大将军降后,务必寻机向钟会请命,称愿往汉中‘安抚旧部’,或‘助魏军稳定地方’。一旦脱身,速往汉中!”
他猛地盯住蒋显,目光如刀:“蒋公!汉中汉、乐二城尚在,汉城护军,绥武将军蒋斌,乃汝家兄!孤命汝,务必亲口告之斌兄:太子刘璿尚在成都,忍辱待机,汉祚未绝!”
刘璿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孤密令彼等:固守城池,紧握兵权,寸土不可轻授魏军!无论魏虏如何威逼利诱,务必表面顺从,暗中厉兵秣马,积草屯粮,整军经武,以待时机。”
蒋显听到兄长之名,眼中悲色更浓,却又因这具体指令燃起一丝微茫希望。
“非为即刻勤王!”刘璿重重强调。
“乃令其如磐石扎根汉中,保此根本之地!待天时骤变……”他语焉不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纵然不能掌控城池,亦不可回成都。”
刘璿并未将关于汉中的谋划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个计划关乎他们蒋氏两兄弟的性命,所以只能绕开话题。
“孤在成都自有筹谋!此乃关乎社稷存续之要务,不容有失!蒋公,汝兄之忠勇,孤深信不疑,然此任千钧,务必亲口叮嘱,使其明了!”
“老臣……领命!”蒋显声音哽咽,重重顿首,花白的头颅撞击地面。汉中之令,如同在绝望深渊中看到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
刘璿确认蒋显已牢记,先让其回避。随即走回案前,拿出锦帛,迅速写下了两份密诏,然后将其装入红白两个不同颜色的锦囊之中,囊口以最寻常的麻线紧紧缝合,无任何纹饰标识。装完之后,刘璿叫来蒋显,将锦囊交到他手中。蒋显瞳孔骤缩,盯着那三个平凡无奇的布囊。
“将这红色锦囊交予大将军,白色锦囊交予令兄绥武将军。”刘璿一字一顿,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蒋显心底。“...告之大将军,成败皆系于汉中根基...此囊中之计,乃断魏虏西顾之臂!”
“汝绝不可私自拆看!途中需以性命相护,贴身藏匿,万勿示人,更不可言及内藏何物!”他加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途中若遇不测,宁可毁之,不可落入旁人之手!汝可做到?”
计划太疯狂了,老蒋你千万别好奇打开看!看了我怕你心脏受不了直接撅过去,或者演砸了!刘璿心里捏了把汗,面上却维持着冷硬。
蒋显看着太子眼中那孤狼般的狠绝与深不见底的信任,一股混杂着悲壮与使命感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疑虑。他伸出枯瘦颤抖的双手,如同接过一座山岳,无比珍重地将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锦囊接过。没有半分犹豫,他扯开自己最里层已经磨旧的深衣领口,小心翼翼地将锦囊塞进最贴近心口的夹层深处,再用层层衣物紧紧压实。做完这一切,蒋显不顾膝盖钻心的疼痛,再次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伏于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再抬头时,额上一片淤红,浑浊的老泪纵横,声音却带着殉道者般的坚定:
“殿下重托,天高地厚!老臣蒋显在此立誓:口谕必一字不漏,亲传大将军及吾兄斌!此锦囊,即老臣之心!人在囊在,人亡囊碎!若违此誓,泄露分毫,天地共诛!”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好!”刘璿用力将他搀起,深深望进他写满决绝的眼底,“汉室存续,尽托于卿!速去!务必……全躯至剑阁,亲见大将军!”那“全躯”二字,咬得格外沉重。老蒋,你可千万活着送到啊!
蒋显不再多言,最后深深一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佝偻着背,努力挺直了几分,藏匿着惊天秘密的胸口微微起伏。他最后看了一眼年轻的太子,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赴死的决然,有托付的沉重,有渺茫的希冀。他转过身,拖着疼痛的腿,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却又异常蹒跚地,融入了殿门外深沉的、弥漫着焦糊与绝望气息的黑暗之中。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宫苑的寒风吞噬。
殿门合拢的瞬间,刘璿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瘫坐下来。冷汗瞬间浸透重衣,紧贴着肌肤,带来刺骨的冰凉。他大口喘息着。
成了……第一步忽悠算是卖出去了……老蒋信了,也接盘了……
他闭上眼,指尖再次狠狠掐进袖中断玺的裂痕之中,尖锐的痛楚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
锦囊……密诏……姜维老哥……你看到里面写的那些玩意儿,是觉得我疯了,还是觉得有搞头?千万别觉得我是神经病然后直接把我卖了啊!……还有蒋斌大哥,看在你亲弟弟老蒋的面子上,千万给我把汉中守住了!
最悬的就是瞒下了刘谌那茬儿……蒋显完全不知道刘谌带着半块玉玺跑去南中了……也好,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殿外,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压抑不住的悲泣声混杂着传来,越来越清晰。那是为明天“面缚舆榇”准备的耻辱仪仗。
邓艾……钟会……黄皓……谯周……!
刘璿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迷茫与疲惫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冰冷而锐利的寒光。窗棂之外,天色阴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吹过空旷的宫苑,呜咽如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