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宫寝殿,死寂如渊。窗外寒风呜咽,卷着未熄烽火的焦糊气,穿透窗棂缝隙。刘璿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半块冰冷刺骨的断玉,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白日朝堂上刘谌那泣血般的悲啸、蒋显被碾碎的希冀,以及最终那“面缚出降”的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

“我是谁?张昀?刘璿?”

这困扰初时的撕扯感,竟在巨大的亡国压力下,诡异地弥合着。属于“张昀”的现代记忆碎片——图书馆的微尘、电脑屏幕的蓝光、导师催命的邮件——不再如初时那般尖锐排斥,反而如同沉入深海的底片,在“刘璿”那浸透绝望与不甘的记忆泥沼中,缓缓显影、交融。一些原本模糊的三国后期细节(霍弋的坚持、钟会必反的结局、罗宪抗吴的壮举),竟在生死关头变得异常清晰;而属于“刘璿”的宫廷仪轨、人物关系乃至对某些旧臣(如霍弋、罗宪)潜藏的信任感,也自然而然地被“张昀”的求生意志所调用。

“适应?还是被这具躯壳同化?”他自嘲地牵动嘴角,一丝冰冷的掌控感取代了最初的恐慌。

“无所谓了……现在,我就是刘璿!一个想活命、想翻盘的蜀汉太子!”

焦灼的思绪,死死钉在棋盘东南那枚孤悬的活子——永安!白帝雄关!守将罗宪罗令则!史笔如铁,蜀亡后吴师西犯,正是此人,以孤城弱旅,硬撼陆抗数万大军,死守经年!其忠勇,乃绝境中最后的砥柱!若能得此呼应,便是在这即将倾覆的巨厦东南,钉下一根暗桩!然而……

“罗宪乃谯周亲传弟子!”

心下一凛,寒意彻骨。值此恩师“定策首功”、举国降旗之际,罗宪之心,是灰烬,还是未熄的炭火?遣谁往?如何取信?一步踏错,非但此棋尽毁,更将南奔之刘谌、西赴剑阁之蒋显、汉中之谋尽付东流!

此时两位人选在刘璿的脑中急闪:

“陈寿承祚?东观秘书郎,才学冠世,日后《三国志》之笔……然!”

刘璿的记忆碎片猛然刺痛——其父为马谡参军,街亭败后受髡刑(剃发)!陈寿本人在蜀郁郁不得志,其心难测!更兼谯周心腹高弟,遣之无异于将密谋呈于仇雠案前!

李宓令伯?太子洗马,东宫旧僚。以孝名闻天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刘璿脑中突兀地跳出这句日后将名动天下的《陈情表》开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好一个‘圣朝’!好一个‘孝治天下’!李令伯啊李令伯,你可知你笔下这‘圣朝’,正是踩着我汉家尸骨、用无数‘不孝’的鲜血染红的冠冕?”

这未来的讽刺,此刻却成了判断依据:能写出如此至情至性泣血之文者,其骨子里重情义、有风骨!史载其入晋后辞官养祖母,非趋炎附势之徒!虽与谯周一脉有染,或可……姑且一赌!然绝不可泄天机!

“李宓!”刘璿牙关暗咬,心中定计。“以其孝义风骨,或不负托。然事涉谯周弟子……须如履薄冰!”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东宫深处,仅余一盏孤灯飘摇。巡夜禁军的铁靴声在远处回廊沉重响起,如同丧钟余音。

“臣,太子洗马李宓,叩见殿下。”

李宓被心腹小黄门悄然引入。他面色苍白如纸,官袍带着褶皱,白日朝堂的惊涛骇浪显然已耗尽心力,深重的悲怆与茫然刻在眼底。见太子形容枯槁,独对孤灯,更添凄然,依礼深深下拜。

“令伯请起。”

刘璿声音沙哑,抬手示意小黄门退出,亲自上前扶起李宓。昏黄烛光将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亡国阴影无声笼罩。刘璿目光沉静如古井,直视李宓双眼,语带深意,试探如无声惊雷:

“光禄大夫(谯周)今日定策,一言九鼎,朝堂皆服……卿观之,可称‘智虑深远,保全社稷’否?”

“智虑深远,保全社稷”,乃投降派最堂皇之词。李宓身躯如遭重锤!猛地抬头,眼中惊愕、痛楚、被背叛般的屈辱瞬间炸裂!太子竟也作此评?!他脸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剧烈颤抖,胸膛急剧起伏,喉头滚动数下,似有千钧话语欲喷薄而出!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深深俯首,肩头难以抑制地微颤,声音带着强抑的悲愤与一丝倔强的疏离:

“殿下……光禄大夫……乃……应时之论。为……为宗庙计,臣……谨遵钧命,不敢……不敢妄置一辞!”避而不答实质,更无半分对谯周的认同。

刘璿心下稍定。赌局,可下注了!此人忠义未泯,可用,然须套牢缰绳!

“然,”刘璿话锋陡转,声音压至几如耳语,目光却如电锁住李宓,“东南锁钥,孤心昼夜难安!巴东太守、领军罗宪罗令则,忠勇果毅,国之干城!其麾下,乃社稷东南之屏障!”

刘璿刻意强调了“社稷”、“屏障”。李宓再震!眼中茫然深处迸出惊疑之光!罗宪?殿下此时何意?

“罗令则……”

刘璿语气沉缓,字字斟酌,“乃谯大夫高足,才略卓群。昔在东宫为太子舍人时,勤谨忠直,孤素知之。”点出罗宪曾为太子属官的旧谊,增强情感纽带与信任暗示。“值此山河震荡,吴人狡黠,惯乘危难。白帝夔门,若为吴窥伺得逞,则巴蜀腹地危如累卵!卿……”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可愿为孤分忧,星夜东行,传孤忧思于罗将军?促其整军经武,缮甲积粟,示强于外,震慑吴氛!务必保我东南门户不失,以待……时局之变?”

李宓心念急转如轮!殿下深忧吴患,确属燃眉!提及罗宪旧谊及谯周师承,是借重情分与渊源便于沟通,专为“防吴固守,以待时变”!他眼中悲色被一股临危受命的决然取代,迎上刘璿目光,慨然抱拳:

“殿下明鉴!罗将军世受国恩,守土有责!昔在东宫侍奉,臣亦知其忠悃!纵有师门渊源,焉敢轻忽职守半分?臣李宓,虽驽钝之材,愿效死力,蹈险东行!必亲见罗将军,传殿下殷殷之忧,使其秣马厉兵,严备关隘,绝不容吴狗踏我汉疆寸土!”

李宓将任务清晰理解为:借旧谊与同门之便,传达太子对吴患的极度忧虑,督促罗宪全力备战固守,等待未知的“时局之变”。

“善!”刘璿眼中精芒一闪,要的便是此解!他不再多言,疾步至案前,取过特制锦帛与两份狭长素绢。

一为明诏,庄重堂皇,示于李宓及可能盘查者,提笔饱蘸浓墨,仿汉魏诏书格式:

制诏巴东太守、领军罗宪:

近者国步维艰,四方扰攘。东南锁钥,系于白帝一身。吴人狡黠,惯伺间隙,乘危蹈瑕。卿世笃忠贞,才兼文武,昔在东宫,夙夜匪懈,孤所深知。今膺方面之寄,受阃外之托,当念社稷之重,砺士卒之锋。务须整饬军伍,申严斥候,缮甲厉兵,固守关隘。但有吴氛异动,即刻飞章驰报!保境安民,彰我汉家威仪。

监国太子璿令

炎兴元年十一月

另一方为密诏,刘璿暗示李宓后退,以极小字、含蓄至极之语书写于素绢。

宪卿足下:

夔门孤悬,东南柱石,唯卿是赖。社稷板荡,君臣忧劳,中夜难寐。吴人若至,卿自当以孤城碧血,卫我汉疆,彰先帝之遗烈。然兵者,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彼若遣使,虚言问讯中原虚实,或假‘共利’之名以惑视听……卿其慎之。昔者孙刘戮力,赤壁破曹,乃因北寇势大,非吴蜀不能独存。今魏虏新得蜀土,骄矜之气必生,中原顿重兵于西陲,腹心之地未必无隙。若吴主明智,能念唇齿旧谊,挥戈北向,直指襄樊、江陵,以分虏势,纾我东南之困,则白帝之围或解,巴蜀遗民或得喘息之机。此间玄机,存乎一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虑。然切记,吴人无信,虎狼之性!周旋之际,万勿堕其术中,自损实力!唯保军实,唯待天时,乃根本之计!非孤亲笔,勿信勿动!珍重!珍重!

璿手书

炎兴元年十一月

刘璿将密诏折成细若簪股的条状,塞入一截精心打磨、内壁光滑的细小紫竹管内,两端以火漆混着细铜屑严密封死。再将明诏庄重合拢。转身,先将明诏交予李宓:“此乃孤予罗将军明发之诏,宣谕将士,畅通关隘,以定军心。”

旋即,将那根看似普通笔管、实则重逾千钧的紫竹管,重重按入李宓微微汗湿的掌心,目光如深渊寒星,语含千钧,字字如钉:

“此管内所藏,乃孤予宪卿私信,关乎白帝存续之枢机!唯其亲手破封,方能洞悉!途中若有丝毫差池……”他语气森冷如九幽寒风,“宁可碎之于莽莽群山,焚之于滔滔江水,绝不可令第二人得见!纵光禄大夫询及此行,亦只言奉诏督促防吴固守!汝……可能持守此密,至死不渝?”

李宓紧握那冰冷光滑的竹管,仿佛握住了一簇在寒夜中跳动的幽蓝火焰,也握住了一座足以压断脊梁的巍峨山岳。虽不解具体,但“枢机”、“唯宪卿亲启”、“毁不可泄”之重,如山崩海啸般压来!联想到殿下对谯周那讳莫如深的态度,更知此事关乎国本,绝不可泄!他再无半分杂念,推金山倒玉柱,跪地高举竹管,誓言如金石交击,掷地有声:

“臣李宓,以性命、以李氏先祖清誉立誓!此管即臣之魂!人在管存,管失魂灭!纵身陷刀丛鼎镬,必护此管周全,亲手奉于罗将军阶前!若有丝毫泄露,人神共弃。”字字铿锵,忠义之气沛然莫御,额角青筋因极致的郑重而偾张。

“善!”刘璿用力将他搀起,深深望进那双燃烧着殉道者般纯粹火焰的眼眸,

“孤在成都……待卿佳音!此行凶险,取山僻野径,乔装潜踪!务必……全躯至白帝城下!珍重!”

“臣……领命!”

李宓将明诏与竹管分置贴肉藏好,整肃衣冠,对着刘璿深深一揖及地,久久不起。起身时,眼中再无悲怆迷茫,唯剩一片赴死的澄澈与决然。他最后望了一眼烛光下太子深不可测却隐现期冀的眼眸,毅然转身,身影如一缕融入夜色的青烟,迅疾而无声地消失在殿外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寒风骤然加剧,呼啸着倒卷入殿,吹得孤灯明灭狂舞,几欲熄灭。刘璿独立于这片将倾的宫阙阴影中,久久未动。袖中断玺冰冷的棱角再次狠狠嵌入掌心,一丝锐痛传来,却带着奇异的安定感。

永安……罗宪……

谯周弟子……联吴扰魏之弦……

李宓……忠义信使……亦为棋局一子……“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哼!刘璿心中冷笑,但愿你的孝义,能撑过这亡国之路!

暗渡夔门,孤注东南。落子惊风,胜负……付与那白帝城下,拍岸的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