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风似铁,抽打着成都北郊枯黄的衰草。炎兴元年十一月甲申日,蜀汉的国运在此刻被钉上耻辱柱。黑压压的魏军阵列如同钢铁丛林,玄色大纛在风中狂舞,“魏征西将军邓”几个大字清晰可见。

受降土台之上,邓艾按剑而立,明光铠折射着冬日惨淡的晨光,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前方。司马师纂侍立其右,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淡漠如古井,唯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微捻动,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其子邓忠在其后,心中充满着按捺不住的胜利喜悦。

那片素白,是蜀汉最后的挽歌。后主刘禅身着未染的粗麻素服,披头散发,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反缚于身后——面缚!他步履蹒跚虚浮,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全赖左右两名面如金纸的内侍拼死架住拖行。在他身后,一辆简陋的牛车吱呀作响,车上那口未上漆的薄木棺材(舆榇)在灰暗天幕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死亡与屈辱气息。

紧随其后的太子刘璿,同样素服赤足,低垂着头颅,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身体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枯叶。然而,在宽大袖袍的深处,那半块汉中王断玺冰冷刺骨的棱角,正被他以近乎自残的力道死死攥紧!尖锐的疼痛如同淬毒的银针,一次次刺穿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溺毙的屈辱浪潮,强行维系着灵台最后一线冰冷的清明。

“记住他们的脸……记住这每一刻……”

属于张昀的愤怒与属于刘璿的悲怆在血脉中咆哮冲撞,最终被一股更蛮横的求生意志强行压下,沉淀为眼底深处一片死水般的幽潭。他眼睫低垂,目光却如最隐蔽的冰棱,精准地捕捉到师篆低垂眼帘下,嘴角那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带着冷意的向下牵动。

在他们身后,是驸马都尉邓良,双手高捧着一个沉重的朱漆木盘,盘中盛放着象征蜀汉皇权的皇帝玺绶,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侍中张绍紧随其后,双手捧着一卷帛书,那便是决定蜀汉命运的降表,他面若死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捧着千斤巨石。劝降首功的光禄大夫谯周,则步履“沉稳”地走在群臣之前,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种完成历史使命般的庄严。

尚书令樊建走在队列中,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肌肉不住地抽搐,下唇已被咬破,一丝殷红的血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秘书令郤正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口刺目的薄棺,每一步踏在故土之上,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亡国之恨、忠臣之愤,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只能在魏军沉默如铁的注视下,化作喉间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却剧烈的颤抖。

这支由六十余名蜀汉宗室和大臣所组成的亡国队伍,在魏军无数道冰冷、轻蔑、贪婪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挪到了受降土台前十步之遥。空气凝滞,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此刻屏息。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蜀人的心头,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跳如鼓。

刘禅被内侍几乎是拖拽着到了土台正前方,他仿佛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双腿一软,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冻土的野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闷钝响。他整个身体匍匐贴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剧烈颤抖。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茫然已将他彻底吞噬,此刻的他,只是一具等待最终审判、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驸马都尉邓良深吸一口带着浓烈铁锈和尘土气息的寒气,膝行两步上前,将手中沉重的漆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颤抖,几不成句:

“罪臣……蜀汉驸马都尉邓良……奉……奉皇帝玺绶……”

侍中张绍紧随其后,同样“噗通”一声跪伏于冰冷的冻土之上,将手中那卷承载着蜀汉最后尊严与卑微的帛书,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晰:

“侍中张绍……奉……奉降表!此乃……乃我主归命请诚之书!伏惟……将军垂察!”他高举的,正是光禄大夫谯周亲笔所书、决定了蜀汉最终命运的降书。

邓艾面无表情,微微颔首。一名身材魁梧的亲兵队长上前,先是从邓良颤抖的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漆盘,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邓艾身侧的简易木案上。随后,他转向张绍,伸出带着厚茧的大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取过那卷被高举的帛书,转身,恭敬地双手呈递给邓艾。

邓艾接过帛书,缓缓展开。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帛书上工整却字字如刀的文字。他清了清嗓子,那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并不十分洪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旷野,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在场每一个蜀人的灵魂深处,也钉入了历史的耻辱柱:

“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每惟黄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将军鲜于辅,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俯仰累纪,未率大教。天威既震,人鬼归能之数,怖骇王师,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顺以从命!辄敕群帅投戈释甲,官府帑藏一无所毁。百姓布野,余粮栖亩,以俟后来之惠,全元元之命。伏惟大魏布德施化,宰辅伊、周,含覆藏疾。谨遣私署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驸马都尉邓良奉赍印绶,请命告诚,敬输忠款,存亡敕赐,惟所裁之。舆榇在近,不复缕陈。”(《三国志·后主传》谯周降书全文)

当读到“舆榇在近,不复缕陈”这最后一句时,邓艾的声音刻意加重、放缓,目光如同冰冷的鞭子,扫过刘禅身旁那口刺目的薄棺,又重重落在匍匐在地、抖如风中残叶的刘禅身上。那眼神中,带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施舍般的怜悯。

谯周听着自己亲手书写的、字字浸透屈辱的文字被征服者当众宣读,神情却依旧肃穆庄重,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完成神圣使命般的满足感。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上前一步,对着高台上的邓艾深深一揖,声音苍老却清晰洪亮,充满了自我标榜的“悲悯”和对新主的谄媚:

“邓将军明鉴!此表字字皆出肺腑,句句泣血含诚!我主归命上国,实乃顺天应人,解巴蜀倒悬之危,救百万生灵于水火!此心此诚,天地可表!望将军体察下情,速速奏达天听,彰大魏仁德浩荡,解我主君臣之忧!”他姿态谦卑,话语却急不可耐。

邓艾面无表情地放下降表,将其置于案上玺绶之旁。他缓步走下受降土台,玄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翻卷,如同展开的死亡之翼。他手中紧握着代表魏帝权威的节钺,走到匍匐在地、状如烂泥的刘禅面前。

刘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腔而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邓艾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自己伏地的脊背。他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加剧烈和“逼真”,黏腻的冷汗混合着微小的血珠,染红了冰冷的玉璧。

邓艾俯视着脚下这个曾经的一国之君,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终于,他举起手中的节钺,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

“奉…奉…大魏天子诏命:解…解缚!焚…焚榇!”

话音落,他手中节钺的尾端向下一划!侍立一旁的亲兵队长立刻上前,“噌”的一声抽出腰刀,寒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割断了捆绑刘禅双手的麻绳!与此同时,另外几名如狼似虎的魏军士兵扑向那辆牛车,粗暴地将那口象征屈辱与死亡的薄棺拖拽下来,胡乱堆上早已准备好的干草枯枝,一个火把被狠狠掷入!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和草芥,瞬间便将那口薄棺吞噬!浓烈刺鼻的黑烟滚滚升腾,在灰暗的天空下扭曲狂舞,如同无数怨魂在无声地嘶嚎。焚烧棺木,象征着魏国正式接受投降,免除了刘禅的“死罪”。

做完这一切,邓艾才伸出手,亲自将浑身瘫软、涕泪横流、几乎无法保持人形的刘禅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搀扶起来——或者说,仅仅是架离了地面。

“公…公请起。”邓艾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冰冷而疏离,“尔…能顺承天命,罢止…兵戈,使…蜀地…生灵免遭…涂炭,亦…亦不失为明达之举。”

刘禅被邓艾和内侍勉强架着,双腿依然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根本无法站立。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泥土,在脸上冲出几道肮脏的沟壑。亡国之君的懦弱、恐惧与彻底的崩溃,在这一刻暴露得淋漓尽致。

邓艾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依旧伏地颤抖的刘璿,那审视的意味陡然加重,如同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后颈。

刘璿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压力,猛地再次以额重重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近乎尖利的恐惧和哭腔:

“罪臣刘璿……拜……拜见上国大将军!家父……家父惊惧过度,失仪于尊前……罪该万死!万望……万望大将军海涵恕罪!!”他伏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耸动,仿佛因极致的恐惧而泣不成声。只有紧贴着冰冷刺骨地面的脸上,那双被尘土和散乱发丝遮掩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天的屈辱火焰和冰冷刺骨的刻骨恨意,与表面那懦弱卑微的哀求形成了惊心动魄的撕裂。

邓艾的目光在刘璿那剧烈颤抖的背脊上停留了数息,随即艾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身旁的师纂,语气平淡地问道:“师司马以为,太子璿此状如何?”这是刻意的试探。

师纂一直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一线,目光在刘璿身上毫无温度地扫过,如同看一件死物,随即又垂下,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惶恐惊惧,乃亡国太子常情。既已面缚舆榇,归命大魏,便当以魏臣之礼待之。将军宽仁,不必苛责。”他语速平缓,滴水不漏,履行着监军司马的职责,却也撇清了与邓艾态度的一致。言毕,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那堆仍在噼啪燃烧、黑烟冲天的棺木残骸,又迅速收回,垂目如初。

邓艾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微微颔首,不再看师纂,转而对脚下依旧伏地的刘璿淡漠道:“起。”

随即,他挺直身躯,面向黑压压的魏军阵列,朗声下令,声音穿透寒风:

“入城!接收宫室府库、户籍图册,安民止戈!敢有掳掠滋事者,军法从事!”

“大魏威武!将军威武!!”震天动地的欢呼与兵戈重重顿地的“轰轰”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荒野的死寂!无数魏军士兵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贪婪的光芒,“接收府库”四字如同最猛烈的兴奋剂!

厚重的成都北城门,在蜀国君臣麻木而绝望的目光中,缓缓向内打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黑洞。刘璿被身后的魏军士兵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随着队列向前挪动。在踏入城门阴影的刹那,他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扇正在沉重关闭的巨大城门缝隙——那越来越窄的一线天光,最终被彻底吞噬。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焚烧舆榇)和尘土气息,混合着城中隐隐传来的压抑哭泣声,钻入他的鼻腔。

城门彻底关闭的“轧轧”巨响,如同历史沉重而绝望的叹息,在他耳边轰鸣,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黑暗,如浓墨般倾泻而下,吞噬了所有。

然而,在刘璿紧攥的、被断玺棱角刺破的掌心伤口处,那钻心的痛楚,与脑海中清晰烙印下的魏将裂痕,师纂那滴水不漏却冰冷疏离的官腔,正如同深渊中悄然淬炼的毒牙,于这亡国的无尽黑夜中,蛰伏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