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蜀宫,煌煌灯烛映照着蟠龙金柱扭曲的光影,魏军将校的粗豪喧笑与蜀宫乐师哀婉的丝竹碰撞撕咬,搅得满殿空气浑浊滚烫。殿外呜咽的朔风被隔绝在外,唯有殿角高悬的素色帷幔被缝隙间钻入的寒风不时拂动,如同无声招魂的幡。
邓艾高踞主位——那张原本属于蜀汉皇帝的御座。他只着一身锦袍便服,然腰悬宝剑柄上硕大的金兽在烛火下闪着贪婪的冷光。他斜倚凭几,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下首,睥睨之意毫不掩饰。蜀汉旧臣们被安排在东侧下首,个个正襟危坐,脸色在摇曳烛光下晦暗如泥塑。刘禅被置于邓艾左下首最近处,富态的身躯在宽大坐席里蜷缩着,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鎏金酒樽里晃动的琥珀液体,触及邓艾目光时便如受惊般猛地垂下,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诸…诸君!”邓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特有的、因口吃而突兀的顿挫,压下了殿内杂音。他端起巨大的酒爵,“蜀…蜀地归…归命!此乃…大魏…威德所…所至!亦赖…公等…顺天知命!”他指向刘禅,“蜀主…仁德…免…免…刀兵!当…当贺!”
“贺大将军神威!贺大魏天子洪福!”魏军诸将轰然应和,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谯周率先离席,趋步至殿中,对着邓艾深深一揖到底,姿态谦卑如叩拜神明:“邓将军神武天纵,拯蜀地百万生灵于倒悬!老朽感佩涕零!蜀中父老,必世世代代感念将军再造之恩!”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亦随之离席,口中称颂不绝:
“将军功盖寰宇,德被巴蜀!”“此诚天命所归,万民之幸!”
邓艾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微微颔首,坦然受之。他目光转向刘禅,声音刻意放缓,带着施恩般的腔调:“公…公既归…归命,乃…乃大魏…藩…藩王!蜀地…民情…风俗…公…素知!本将…意…意欲…暂…暂留公…镇…镇抚蜀中!以…安…安民心!待…待洛…洛阳…天子…明诏…再…再定…行止!公…以为…如何?”
殿内空气骤然一凝!如同沸油骤遇寒冰!
“将军,此举万万不可!”
清冷急促的断喝刺破谯周等人的谄媚余音!司马师纂猛地从邓艾右下首站起。他面容冷硬如石雕,紧蹙的眉峰下,目光锐利如针,直刺邓艾。
“将军,”师纂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授命将军征伐,乃为讨逆平乱,拓土开疆!岂有擅留亡国之君,权摄旧邦之理?此非人臣之道!刘公既已归命,自当随军入洛,面谒天子,以安圣心,以正名分!留镇蜀中?此议僭越!恐非但不能安蜀人之心,反授天下口实,谓将军有专擅之嫌!更令朝野猜疑,于将军清誉大损!”他语速极快,逻辑严密,将“僭越”、“朝野猜疑”点得清清楚楚,“此事非同小可,当须表报洛阳,由晋公定夺,将军岂可擅专?望将军三思!”“晋公”二字,他咬得极重。
邓艾脸上的得色瞬间冻结,转为铁青。他重重将酒爵顿在案上,“咚”的一声闷响,酒液泼溅,濡湿了案上华美的蜀锦。
“师…师司马!”邓艾的声音因恼怒而更加滞涩刺耳,如同钝刀刮骨,“蜀…蜀地初…初定!百…百废待…待兴!刘…刘公留…留镇!乃…乃权…权宜之计!安…安民…为…为上!何…何来…僭…僭越!”他鹰目圆睁,死死盯住师纂,仿佛要将其刺穿。
“权宜亦当有度!”
师纂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将军欲安民心,可遣能吏,施仁政,广布天子恩泽!岂能将一国之安危,系于降君一身?此非安民,实乃埋祸!若蜀中宵小借其名号再生事端,将军如何自处?洛阳朝议,将军又何以自辩?此等关乎国体名分之事,不经朝廷,将军擅自决断,后患无穷!晋公精心谋划,方得此功业,将军岂忍因一时权宜,而令晋公忧疑于千里之外?”句句诛心,字字不离“晋公”与“后患”。
“你!”邓艾猛地一拍食案,杯盘碟盏叮当乱跳,汤汁四溅。他霍然起身,锦袍下摆带翻酒樽,醇香的美酒汩汩流淌,浸透了脚下华贵的地毯。“师…师纂!汝…汝…处处…掣肘!可…可是…视本将…无…无…能?抑或…受…受了他…他人…授…授意?”
邓艾眼中凶光毕露,手已死死按在腰间剑柄之上,那金兽吞口在烛火下闪着暴戾的寒芒。殿内死寂,乐工瑟缩,丝竹绝响,唯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沉闷地鼓荡。魏军诸将面色紧张,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蜀臣席上更是噤若寒蝉,不少人额头已渗出冷汗。
“将军息怒!师司马息怒!”
谯周慌忙抢步出列,扑通跪倒在两人之间冰冷的地砖上,连连叩首,额头触地有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二位皆为大魏柱石,一心为国!老朽斗胆一言!邓将军欲留后主暂抚蜀中,实乃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师司马所虑,亦是为将军清誉、为大魏法度计!皆金玉良言!不若折中?后主可暂留成都宫禁,不行署事,仅以安民之‘名’示众。一应军政要务,仍由将军麾下贤能处置?待晋公明诏抵达,再定后主行止?万望二位大人以社稷为重,以晋公之心为念,莫因小隙而伤同袍之义啊!”
他涕泪交流,言辞恳切,试图在这剑拔弩张的裂痕上糊上一层脆弱的纸。
“哼!”邓艾重重冷哼一声,按在剑柄上的手并未松开,鹰目如电扫过师纂那张冰冷的脸,“就…就…如此!”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宣布了最终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随即不再看师纂,猛地坐回御座,抓起案上另一只盛满的鎏金酒樽,仰头狠狠灌下,酒液顺着嘴角胡须淋漓而下,状若狂怒而饮血的雄狮。
师纂的脸色由青转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他死死盯着邓艾,目光如淬毒的冰棱,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从齿缝里挤出的、极轻极冷的哼声。他不再言语,猛地一拂袖,坐回席中,脊背挺得笔直如标枪,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纹丝未动的酒食,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刺骨寒气。那无声的对抗,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两人之间已深如鸿沟的裂痕。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几欲窒息。刘禅被这激烈的冲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他忽然想起一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慌乱地抬起头,对着余怒未消、正用锦帕擦拭胡须酒渍的邓艾,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讨好:
“上国大将军!罪臣已遣太子仆蒋显持节,星夜驰往剑阁晓谕姜维,令其束手归降!想必…想必不日即有佳音!”他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全无用处,能为新主分忧。
“哦?姜维?”
邓艾浓眉一挑,脸上怒容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放下锦帕和酒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扫过蜀臣席,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声音洪亮清晰,再无半分口吃。
“姜维自一时雄兒也!”他掷地有声,环视全场,带着胜利者彻底的鄙夷与掌控一切的优越,“然与某相值,故穷耳!”言罢,竟掷樽于案,纵声大笑,声震殿宇,充满了对昔日劲敌的彻底否定与对自己功业的无限陶醉。
满殿魏将如同得了号令,哄然应和,喧嚣再起:
“大将军神威盖世!姜维穷途末路,自取灭亡耳!早该束手!”
“蒋显此去,定是马到成功!全赖大将军天威震慑!”
谯周立刻高声附和,唾沫横飞:“邓将军洞若观火!一言道破天机!姜维负隅顽抗,实乃螳臂当车,不识天数!蒋仆持将军虎威,必令其俯首系颈,束手来降!此皆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功也!”他顺势将功劳归于邓艾,极尽谄媚之能事。
蜀臣席中,却是一片死寂下的暗流汹涌。
尚书令樊建脸色铁青如生铁,紧握的双拳藏在宽袖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死死盯着主位上纵声大笑的邓艾,又扫过匍匐在地的谯周,从牙缝里挤出低沉沙哑、只有身旁几人能听见的字,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悲凉:
“无耻之尤!摇尾乞怜,竟至于斯!将陛下留此虎狼之穴,名为安抚,实为囚徒!邓艾跋扈,师纂阴鸷,两人相争,陛下夹于其间,朝夕难安!此等折中之策,与饮鸩止渴何异?!谯允南,汝枉读圣贤书,竟献此亡国丧邦之策!九泉之下,汝有何面目见昭烈帝与武侯!”他声音虽低,却字字泣血,饱含着亡国之臣的锥心之痛。
秘书令郤正坐在樊建身侧,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沉痛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他听着樊建的低语,看着主位上邓艾的骄狂,感受着满殿魏将的喧嚣,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清癯的脸颊滚下,滴落在胸前素色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亡国之恨,忠臣之愤,无力回天的悲怆,尽在这无声的泪水之中。他伸出手,在案下轻轻扯了一下樊建剧烈颤抖的衣袖,嘴唇无声地翕动。
“存社稷之嗣,忍辱待时……慎言!”
驸马都尉邓良与侍中张绍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屈辱与更深的不安。邓良压低声音,带着忧虑:“张公,陛下被强留于此,形同囚禁。邓艾与师司马势同水火,剑拔弩张。此地已成风暴之眼!久留于此,恐祸生肘腋啊!”张绍面如死灰,闻言只是更紧地闭了闭眼,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人为刀俎……能奈之何?唯盼……晋公明诏早至……”
缩在蜀臣席末的黄皓,此刻却将肥胖的身躯尽力蜷缩,脸上堆满了谄媚讨好的笑容,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不时瞥向主位上的邓艾和对面魏将席中某个相熟的将领。见邓艾大笑,他立刻尖着嗓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魏人听见:
“大将军明见万里!姜维那厮,不识抬举,早该降了!留在成都好啊!陛下在此,得大将军庇护,安稳富贵,强过颠沛流离!有些人啊,就是死脑筋,不知感恩!”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几个面有愤色的蜀臣投去警告和鄙夷的眼神。
邓艾显然余怒未消,又带着宣示胜利、掌控全局的快意。他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神色各异的蜀臣席,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低头、仿佛被这巨大变故吓傻了的太子刘璿身上,带着审视与掌控的意味。
“太…太子璿!”邓艾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闻…闻汝…少…少习…经…经史?本将…欲…欲修…蜀…蜀地…风…风物志!彰…彰大魏…文…文治!此…此事…便…便由汝…主…主持!谯…谯卿…协…协助!务…务…期…速…速成!”这命令,既是彰显“文治”的幌子,亦是将其置于谯周监管之下的束缚。
刘璿被点名,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般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慌乱无措,带着亡国太子应有的惊惧与茫然。他挣扎着离席,动作略显僵硬踉跄,对着高高在上的邓艾深深一揖,几乎弯到地上,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惶急不安:
“罪臣璿…领命!然璿…才疏学浅,德薄能鲜…恐有负将军重托!且值此板荡未息,人心惶惶,蜀中文士恐难齐聚…更恐所撰不合上国体例”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将一个被吓破了胆、唯恐担责又能力不足的亡国太子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嗯?”邓艾浓眉一拧,显然对这推脱之辞甚是不满,鼻中发出一声不悦的冷哼,按在凭几上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
一旁的谯周见状,立刻如同嗅到腥味的鬣狗,再次挺身而出,对着邓艾堆满谄笑,声音洪亮地打包票:
“将军息怒!太子殿下过谦了!修撰风物志,彰大魏文德,泽被蜀中,此乃千秋盛举!老朽虽才薄,然于蜀中文脉掌故略知一二,必当竭尽驽钝,鼎力襄助太子殿下!广邀蜀地贤达才俊,共襄盛事!断不负将军殷殷期望!”
邓艾看着刘璿那副不成器的惊弓之鸟模样,又瞥了一眼主动揽责、显得“可靠”的谯周,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蚊蝇:“既…既如此…谯…谯卿…多…多费心!太…太子…协…协助!速…速办!”
“老朽谨遵将军钧命!”谯周声音洪亮,如同打了胜仗。
刘璿则如蒙大赦,再次深深一揖,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卑微的感激:“谢…谢将军恩典!谢…谯大夫周全…”随即脚步虚浮、略显狼狈地退回席中,重新深深地垂下头,身体依旧保持着微微颤抖的姿态。
一场名为庆功的宴席,便在邓艾的独断蛮横、师纂的冰冷对抗、蜀臣的噤声悲愤与各怀的汹涌鬼胎中,草草走向尾声。殿外,成都的冬夜寒风似乎刮得更紧了,呜咽着猛烈掠过宫阙高耸的飞檐斗拱,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无数不甘的魂灵在暗夜中盘旋、低泣、咆哮。殿内煌煌的灯火,映照着邓艾志得意满却隐含戾气的脸,师纂冰冷如石像、充满无声抗议的侧影,刘禅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的颤抖,谯周谄媚逢迎的嘴脸,樊建、郤正等忠臣眼中压抑的悲愤与绝望,以及阴影中田续那双深藏着毒火、伺机而噬的眼睛。无形的裂痕在虚假的觥筹交错间纵横蔓延,冰冷的杀机在暖融的酒气下悄然滋生。这蜀宫嘉德殿,已成一座巨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只待一丝火星,抑或洛阳传来的一声号令,便将这用屈辱与鲜血换来的、短暂的虚假庆功,彻底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