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蜀地特有的湿冷,如同万千钢针,呼啸着卷过成都城头。那新插的、巨大刺目的“魏”字大纛,在风中疯狂撕扯、翻滚,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嘶鸣,仿佛整座城池都在屈辱地呻吟。

炎兴元年十一月甲申日的烟尘尚未落定——那是后主刘禅舆榇衔璧、面缚出降,将四十年季汉江山拱手献出的惨淡时刻——仅仅一夜之隔,翌日清晨,一股更加刺骨锥心、仿佛来自幽冥的寒流,便自那奔流不息的锦江之畔席卷而起,彻底吞没了这座浸透悲怆与绝望的都城。空气中弥漫着亡国的尘埃、未散尽的硝烟,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北地王府邸,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隔绝了外界的窥探。然而,府邸之内,触目所及,已是一片素缟如雪的肃杀。没有钟磬哀乐,没有呼天抢地的恸哭,唯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沉痛,如同凝固的冰霜,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根雕梁画栋之间,渗入每一块冰冷的砖石缝隙。

王府长史陈祗(虚构角色,非历史上同名者),这位须发已见斑白的老臣,双目赤红如血,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素白帛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步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他一步步迎向闻讯赶来的监军司马师纂及其随从。甲胄的寒光与王府的素白形成尖锐的对比,更添几分肃杀。

“将军……”

陈祗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糙的砂纸在砾石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气力,“臣……北地王府长史陈祗……泣血以告……”他喉头剧烈滚动,强抑着巨大的悲痛,“殿下……北地王刘谌……已于昨日……亲历受降之礼毕……归府之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锥心之痛吸入肺腑,“效……效法楚国三闾大夫屈平遗风……怀抱磐石……自沉于……城东南锦江……鱼凫津畔……”话语至此,已是字字泣血,他颤抖着举起手中那卷仿佛重逾千斤的帛书,高举过顶。

“殿下……遗命……不举丧仪,不置棺椁……但留……衣冠一袭……待他日……归葬……汉家故土……”言罢,再也无法支撑,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他那瘦削的身躯因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如同一株在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老竹。

师纂面沉似水,静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犹带泪痕、浸透着绝望气息的素帛。他的目光,锐利如冰冷的铁锥,瞬间刺入帛书之上那力透纸背、字字浸染着血性与决绝的遗墨:

罪臣北地王谌泣血再拜:

皇天倾覆,神器蒙尘!羯虏猖獗,宗庙丘墟。陛下仁厚,忍辱衔璧以存祀,非臣谌所敢置喙。然谌乃高皇帝血胤,昭烈皇帝之孙!岂能折腰屈膝,腼颜事仇,使九庙神灵蒙羞于泉壤?念武侯鞠躬尽瘁,星陨五丈;两川父老膏血所凝,四十载基业!今宫阙尽悬素幡,庙堂遍插玄旗!谌五内摧崩,痛贯心髓!昔屈子怀沙,彰楚臣之志;今谌效颦,表汉室之节!此身虽陨,此心不泯!宁葬锦江鱼腹,不污逆魏阶墀!魂魄长依惠陵松柏,九泉之下,犹待炎汉旌旗再张!

伏惟陛下善保圣躬。罪臣刘谌,绝笔!

帛书末尾,“北地王玺”的朱痕殷红刺目,如凝固之血。

“尸骸何在?”师纂的声音不高,却似寒冰碎裂,带着穿透骨髓的质询。

“江……江流湍急,漩涡暗生……”陈祗以额触地,泣不成声,“殿下……殿下抱巨石……瞬息无踪……唯遵遗命……于府中……设衣冠之椁……”他指向正堂。

师纂不再多言,抬步踏入灵堂。堂中烛火昏黄,一具未曾髹漆的素木薄棺静置中央,棺盖虚掩,内中仅有一套叠放齐整的亲王玄端常服与进贤冠,再无他物。素幡低垂,数名王府老仆跪伏两侧,神情木然悲戚,如泥塑石雕。一股心死魂灭的绝望气息弥漫其间,看似无懈可击。然师纂那双阅尽权谋的眼,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太过“完美”的忠烈,太过决绝的“尸骨无存”,尤其那“九泉犹待炎汉旌旗再张”之句,在他这司马氏心腹听来,非是绝响,倒似一缕未熄的幽火!

师纂步出王府,寒风裹挟着锦江的水腥气扑面而来,那湿冷的空气仿佛凝结着未亡人的呜咽,直透骨髓。一名心腹亲随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凑近,低语:

“司马,江面广阔,暗流汹涌,或需调集水性精熟之人,沿江细搜?下游险滩密布,或可遣快马往南中、汉中隘口,严查形迹可疑之人,尤其留意是否有身量、年纪与北地王相仿者结伴而行……”

师纂抬手,指尖在冰冷的袖中铁护腕上轻轻一叩,发出微不可闻、却令人心头发紧的“嗒”声。他目光幽深,望向灰蒙蒙的锦江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枯草间吐信:

“邓征西新定蜀地,意气方遒,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岂容杂音扰了兴致?此事……”他眼中寒芒一闪即逝,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城府掩盖,“暂且按下。选几个机警伶俐的,扮作贩夫、渔户或流民,沿锦江下游,尤其险滩渡口、船坞渔村,暗中寻访。留心有无生面孔投宿,有无船只无故消失或深夜出航。北地王府进出人等,无论主仆,哪怕是个洒扫老妪,亦需留意其行踪、言语、神色。切记,”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莫扰了‘征西大将军’的庆功宴!一切,需做得如这锦江之水,表面无波,底下自有暗涌。”

亲随领命,无声退入寒风中。师纂独立阶前,王府门楣上刺目的素缟在风中翻飞,像招魂的幡。那封浸血的遗书字字句句,尤其是“九泉犹待炎汉旌旗再张”,在他心中反复出现。尸骨无存?太过干净,干净得像精心布置的障眼法。这成都城,刚刚臣服,却如同这冬日锦江,表面冰封,底下暗流奔腾,杀机四伏。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浮现在他嘴角,邓艾的骄狂或许正是破绽所在,而他,需要的是耐心和藏在暗处的眼睛。

征西将军府,炭盆烧得正旺,哔哔作响,映照着壁上巨大的益州舆图,也映照着邓艾意气风发的绛紫身影。他腰间金装宝剑熠熠生辉,竹鞭重重敲在图上的建业位置,唾沫横飞:“……吴主,岂……岂能当……吾……雷霆之势?哈哈!”笑声洪亮,震得梁尘簌簌而落,盖过了府外呼啸的风声,仿佛蜀地的寒意已被这阁中的权势之火彻底驱散。

师纂适时入内,趋前数步,拱手禀报:“大将军,北地王刘谌之事已查明。”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将北地王刘谌之事扼要陈说,尤其点出关键:“……尸骨无踪,仅以衣冠为椁……遗书中更有‘不污逆魏阶墀’、‘犹待炎汉旌旗再张’等悖逆之语。臣观其王府上下,悲戚中似有死寂之下的异样沉凝,此事恐非表面殉节那般简单。”

邓艾听罢,浓眉一挑,非但无半分凝重,反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骄狂和对螳臂当车者的极度轻蔑:“哈!刘……刘谌?黄……黄口孺子,竖……竖子何知天命!不……不识时务!”他竹鞭重重敲在代表成都的点上,仿佛要将那点连同刘谌的“愚忠”一同敲碎,“效……效那投水的屈原?迂腐!尸……尸骨无存?正……正合其……冥顽不灵之归宿!省……省了本将军一……一刀!”

他大手一挥,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将案几上的烛火都扇得摇曳不定,仿佛那点微弱的抵抗之光随时会熄灭。“纵……纵使他侥幸……匿……匿于山泽之间……凭……凭他那……几个残兵败……败将……又……又能搅动几风雨?!吾……吾大魏……虎……虎贲坐镇……此间……天……天威所至……宵小自当……魂飞魄散!师……师司马多虑矣!莫……莫要被那几……几句酸腐遗言,扰……扰了平蜀的……大好心情!”

此番话语,虽仍有顿挫,却因其气势滔滔,反更显目中无人的骄横。师纂提到的“异样”和“旌旗再张”,在他听来不过是败犬临死的哀鸣,不值一哂。

师纂垂手肃立,面上无波无澜,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打磨的面具,唯有拢于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邓艾志得意满,复又扬声,刻意彰显其“怀柔”,那声调如同在戏台上宣读圣旨:

“传……传吾……将令!念……念刘谌……乃……汉室宗枝……虽……虽行愚顽……其名节尚存……准……准其家设衣冠冢……以……以全其名!赐……赐帛百匹……粟……二百斛……以……以示……朝廷……恩……恩恤!”

这“恩典”与其对刘谌“愚忠”的鄙薄判词交织在一起,讽刺之意如冰锥般刺骨。对师纂那番“暗查”之议,更是置若罔闻,挥手示意他退下,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心思早已飞向了东吴的万里河山。

凭吊礼毕,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渐次散去。偌大的北地王府复归凄清,唯有寒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阴森。刘璿由两名小黄门搀扶,步履虚浮踉跄,仿佛悲痛已抽干了他全身气力。行至连接后园的一处僻静回廊,廊外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梅在凛冽寒风中簌簌作响,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空。一股混合着梅枝清冷与泥土潮湿的寒意扑面而来。

就在这萧索的背景中,一个身影如鬼魅般自廊柱后浓重的阴影里悄然闪出。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形精悍,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眸子亮如寒星,作王府低级仆役的灰褐短打扮,正是刘谌留下的心腹死士,名唤刘忠。他动作迅捷无声,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四周每一个角落——假山石后、月洞门内,甚至远处屋顶的轮廓,确认绝无眼线尾随。借着两名小黄门身体形成的短暂遮挡,他迅速贴近刘璿身侧,动作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

一个微不可察、用厚实油布紧紧包裹的硬物,带着冰冷的触感,被精准地塞入刘璿宽大的袖袋深处。同时,那极低、仅容刘璿一人听闻的气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太子耳中:“殿下安好!陈长史命忠转呈此物,并问‘锦江寒彻,鱼书可达否?’”这暗语,直指刘谌生死之谜与联络之途。

刘璿身形猛地一僵,原本悲戚的呜咽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有瞬间的凝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随即,这凝滞化作更剧烈的颤抖,他几乎要站立不稳,全靠小黄门支撑,仿佛那深入骨髓的悲痛终于彻底爆发。他借着以袖掩面、擦拭涕泪的动作,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只有紧贴着他的刘忠能感觉到。从喉间挤出的回应,模糊而断续,如同被巨大的悲伤噎住后的哽咽抽泣:

“江……江鱼……或……或畏寒……潜……潜深……渊……”这看似悲戚的自语,却是对暗语的回应:锦江寒彻,联络不易,需如鱼潜深渊,深藏蛰伏。

刘璿继续对其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五弟此举,虽得以脱身,邓艾一时骄狂,然魏军中亦有人对此疑心。汝即日起便不可随意出入北地王府,此地已成众矢之的!速速潜身于成都城内市井之中,或混入流民队伍,为孤暗中召集可靠死士,联络旧部,积攒力量,以备后患!切记,宁缺毋滥,务必隐秘!”

刘璿说着,借着袖子的遮掩,将一块触手温润却非金非玉、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塞入刘忠手中。令牌入手微沉,带着皇家特有的内敛贵气。

“这令牌乃孤信物,凭此可在特定时辰于西角偏门出入宫中,与孤联络,但需暗中行事,万不可失于外人。切记。”

刘璿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穿透泪水的伪装,直刺刘忠心魄,“从即日起,汝只听孤一人诏令。纵是王府长史陈祗之令,亦不能听从!孤,便是汝唯一之主!”这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宣告着最高权力的归属与责任的转移。

“诺!”

刘忠毫无迟疑,低应一声,眼中忠诚之火炽热。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瞬间退回廊柱之后,被那片深沉的黑暗彻底吞噬,再无一丝痕迹可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寒风掠过廊柱时产生的幻觉。

刘璿则继续由小黄门搀扶着,哀声不绝,那哭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他登上等候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被寒霜覆盖的青石板路,缓缓驶离了这座被悲怆、疑云和刚刚埋下的秘密火种所笼罩的府邸。车厢内,刘璿紧握着袖中那冰冷的断玺和令牌留下的触感,眼中的悲痛之下,是熊熊燃烧的、绝不屈服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