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挤压而来!沉重的、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的粗麻衣,此刻如同千斤重负,疯狂地拖拽着身体向下沉去!湍急的水流如同无数条无形的巨蟒,瞬间缠绕住四肢百骸,以无可抗拒的狂暴力量,卷着他们脱离岸边,向着下游更深处、更凶险的河段猛冲而去!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冰碴和不知名的秽物,疯狂地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强烈的恶心感!每一次试图呼吸,吸入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河水!

怀中的玉玺,那冰冷沉重的信物,此刻成了最大的负担,如同拴在脚踝的巨石,无情地拖拽着刘谌向黑暗的河底沉沦!

“殿…下…抓…紧我…”

李敢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被震耳欲聋的水声彻底淹没。他奋力划水,挣扎着游到因呛水而剧烈挣扎的刘谌身边,用肩膀死死顶住刘谌下沉的身体,试图将他托出水面。冰冷的河水不断拍打着他的脸,伤口被水浸泡,剧痛钻心。

刘勇那受伤的左臂几乎完全无法划水,每一次尝试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更快的失血。他只能依靠右臂和双腿,如同受伤的蛮荒巨兽,在水中爆发出惊人的蛮力,对抗着狂暴的激流!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蹬腿,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力量的飞速流逝!他背上的王顺毫无声息,如同沉睡,身体随着水流的冲击而晃动。

张锐水性稍好,他强忍着小腿箭伤被冰水浸泡后如同万针攒刺般的剧痛,一边奋力划水保持平衡,一边瞪大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身侧浑浊翻滚的水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当心!前面…有漩涡!大漩涡!”张锐突然嘶声预警,声音因惊恐而变形!他看到了前方水面之下,那如同巨大漏斗般急速旋转、吞噬着一切光线的恐怖阴影!

话音未落!

一股难以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吸力猛地从下方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了他们的脚踝,狠狠向下拖拽!三人只觉身体骤然一沉,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四周的水流瞬间变得狂暴而混乱,裹挟着他们身不由己地朝着那个直径足有数丈、发出低沉咆哮的死亡漩涡中心急速旋转而去!浑浊的河水疯狂地打着旋,拉扯、撕扭着他们的身体,巨大的离心力几乎要将人撕碎!窒息感、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河水般灌满全身!

“不——!”李敢发出绝望的嘶吼,徒劳地挣扎着。

就在这万劫不复、即将被漩涡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那!

“吼——!!!”

刘勇猛地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这咆哮声穿透了水流的轰鸣,充满了狂野的力量和一种洞悉命运后的决绝!他不再徒劳地对抗那股毁灭性的吸力,反而借着漩涡旋转的水势,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榨干最后一丝生命力,猛地将身体扭转向漩涡边缘相对“平静”的水域方向!同时,他右臂肌肉虬结偾张,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将背上捆缚着的王顺,如同投掷巨石般,朝着那片“平静”水域狠狠推了出去!

“殿下…活下去…光复…汉室——!”刘勇最后的声音,如同来自远古的战鼓轰鸣,在漩涡的咆哮声中炸响,带着无尽的托付与期望!

紧接着,在刘谌、李敢、张锐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刘勇那壮硕如山的身躯,非但没有向外挣扎,反而借着推力的反冲,如同一颗燃烧生命的流星,主动地、义无反顾地朝着漩涡最核心、吸力最强、最为黑暗恐怖的深渊中心,狠狠撞了过去!

“轰!”

巨大的漩涡中心,似乎被这携带着千钧之力、决绝赴死的“异物”猛烈撞击,狂暴旋转的水流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迟滞和紊乱!巨大的能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干扰、分散了!

正是这稍纵即逝、用生命换来的刹那紊乱!

被强大吸力拖到漩涡边缘、正急速旋转下坠的刘谌、李敢、张锐三人,猛地感到身上那恐怖的拉扯力骤然一松!虽然水流依旧湍急混乱,但那致命的、要将他们彻底碾碎吞噬的向心力量,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走——!”

张锐的反应快到了极致!求生的本能和对刘勇牺牲的悲愤,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地伸出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身旁刘谌和李敢的衣领(李敢还托着刘谌),用尽吃奶的力气,借着那股紊乱水流向外甩出的微弱力量,双腿疯狂蹬水,拼命朝着漩涡外侧、水流相对平缓的方向划去!

三人如同三支被强弓射出的利箭,被那股混乱却带着一线生机的涡流猛地甩出了那死亡漩涡的核心范围!身体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狠狠冲向下游!

当他们挣扎着、如同濒死的鱼般再次将头奋力探出水面,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那冰冷刺骨却无比珍贵的空气时,身后那巨大的漩涡中心,只剩下翻腾不休的浑浊浪花和几缕被彻底撕碎、辨不出颜色的破碎布片,在黄浊的涡流中沉浮、旋转,最终消失不见。刘勇那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身影,连同他背上的王顺,已彻底被那片吞噬一切的黄浊深渊所吞没,尸骨无存。

“仲威——!”

刘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悲号!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从脸颊滚滚滑落。短短片刻,赵严战死河滩,王顺毒发与张横同归于尽,刘勇与王伯为救他们葬身!来时六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仅剩身边这两个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同伴!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对岸,侥幸未死的匪徒们终于追至水边,对着在激流中沉浮挣扎、被冲向下游的三人疯狂放箭!但距离已远,水流湍急汹涌,箭矢大多无力地落入水中,激起小小的水花,或被激流冲走。他们不甘地跳着脚咒骂着,挥舞着兵器,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个“肥羊”被狂暴的渽水裹挟着,消失在视野尽头,冲向下游更加险恶、暗礁密布的河段。张横已死,群龙无首,劫掠金饼的美梦彻底破灭,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无尽的懊恼。

不知在冰冷刺骨、狂暴肆虐的渽水中沉浮挣扎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水流终于稍稍平缓了一些,河床也似乎变得开阔。三人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他们被水流冲上一片布满大大小小、冰冷光滑鹅卵石的荒凉河滩。身体接触到坚实的地面,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寒冷和剧痛。刘谌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石头上,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吐出带着泥沙和血腥味的浑浊河水。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腑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吸入,又带来更深的寒意。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湿透的单薄葛衣紧贴着皮肤,寒风一吹,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带走身体残存的所有热量,带来刺骨的麻木和濒死的冰冷感。

李敢和张锐同样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张锐腿上的箭伤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肿胀,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李敢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被水浸泡后更显狰狞可怖,鲜血混合着河水还在不断渗出,将身下的鹅卵石染成暗红,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

死亡,从未如此贴近。

寒冷、失血、疲惫…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寒风呜咽着,卷动着河滩上枯黄的败草,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远处,群山如同沉默的巨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更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名野兽凄厉悠长的嚎叫,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死寂荒滩上,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凄凉与绝望。

对岸,或许还有不甘的匪徒在搜寻;前方,是传说中比龙门山更加险恶、毒虫猛兽横行、瘴疠弥漫的牦牛道,那是通往南中最后的,也是最凶险的门户。而他们,只有三个人,两把砍得卷刃崩口、几乎成了废铁的环首刀,一张弩箭耗尽、弓弦松弛的强弩,以及…刘谌挣扎着,用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艰难地伸入怀中那早已被冰水浸透、紧贴着皮肤的衣襟深处。

当指尖触碰到那用数层厚实油布、坚韧皮革和软木精心缝制包裹,依旧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件时,刘谌浑身猛地一颤!仿佛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身体的麻木与濒死的冰冷!

还在!

它还在!

那承载着兄长刘璿逆天改命的重托、凝聚着赵严、王顺、刘勇、王伯以及无数未竟之志牺牲者最后信念的半块“汉中王玺”,竟奇迹般地还在!没有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没有被死亡的漩涡吞噬!

冰冷的触感透过层层包裹传来,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灵魂的力量,穿透了冰冷僵硬的躯体,直抵心田最深处!这冰冷的断玉,是沉入深渊的铁锚,拽着他坠向未知的黑暗;亦是刺破这无边绝望的唯一星火,灼烧着他的灵魂,逼迫他前行!

他艰难地抬起头,环顾这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荒凉河滩,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仅存的两名同伴。李敢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失去袍泽的刻骨悲恸,以及被伤痛折磨的痛苦。但当他看到刘谌望来的目光时,那黯淡的瞳孔深处,依旧挣扎着燃起一团微弱却顽强的火焰。他用尽力气,试图用那柄卷刃的刀支撑起身体。

张锐则紧咬着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钢铁,额头上冷汗混合着河水涔涔而下。他挣扎着坐起,不顾腿上的剧痛,下意识地去摸索那张空弩,试图给松弛的弓弦重新上弦,尽管他知道箭囊早已空空如也。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一种战士在绝境中寻求武器的本能。

“殿下…”李敢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被寒风轻易吹散,却清晰地落在刘谌耳中,带着无尽的沉重。

刘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仅存的、用于防身的精钢短刃!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映照着他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他没有看向对岸可能存在的追兵,也没有回头望向渽水上游那吞噬了忠诚与热血的修罗场。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脑后——那因连日亡命奔波、早已散乱纠结、沾满了血污、泥浆和汗渍的发髻。这象征着王族身份、宗室血脉的长发,在亡命途中,曾无数次被荆棘勾扯,被汗水浸透,被血水粘结。此刻,它不再是尊贵的象征,而是逃亡的累赘,是敌人辨认的目标,是拖累行动的负担!

“嚓!”

刀锋划过坚韧的发丝,发出干脆利落的轻响!一束纠结着血污泥泞的乌黑长发应声而断,飘落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如同被斩断的过往。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刘谌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决绝!他不再珍惜这象征身份的长发,一刀接着一刀,动作快而用力,将那些碍事的、沾满污秽的长发,齐根割断!刀刃偶尔刮过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很快,原本及肩的乌黑长发,变成了寸许长短、紧贴头皮、参差不齐如同被狗啃过一般的乱发茬。发茬下,是苍白却棱角分明的头皮,沾着血污和泥水,使他看起来如同最落魄、最狼狈的囚徒或流民,与昔日那个立于朝堂之上、怒斥群臣的北地王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