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谌那象征着王族身份、宗室血脉的长发!昔日束发戴冠,立于朝堂,怒斥谯周奸佞,何等意气风发!此刻,它却如此狼狈不堪,在亡命途中无数次被荆棘勾扯,被汗水浸透,被血水粘结,被污泥包裹。它不再是尊贵的象征,而是逃亡的累赘,是敌人辨认的醒目标记,是拖累行动的沉重负担!是那个“宁死不降”却无力回天的北地王的最后残骸!
“嚓——!”
刀锋划过坚韧的发丝,发出干脆利落、带着一丝金属摩擦韧性的轻响!在寂静的河滩上,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一束纠结着血污泥泞、早已失去光泽的乌黑长发应声而断,如同被斩断的过往,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被血染成暗红色的鹅卵石上。
刘谌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决绝!
他不再珍惜这象征身份的长发,左手粗暴地抓住一把散乱的发束,右手的短刃如同冰冷的铡刀,贴着发根,狠狠割下!
“嚓!嚓!嚓!”
李敢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恰好看到刘谌割下最后几缕长发。那参差的短发,那苍白头皮上刺目的血污与泥垢,让李敢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头却如同被堵住,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那决绝的断发,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了殿下的决心——斩断过往,向死而生!
张锐也停止了徒劳地摆弄空弩,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刘谌的新形象。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撼,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殉道般的坚定。殿下连象征王族血脉的长发都割了,他们还有什么可保留、可犹豫的?
做完这一切,刘谌没有丝毫停顿。他抓住身上那件早已湿透冰冷、沉重如同铅块、浸透了血。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袍泽刘勇、赵严溅上的热血。泥浆和渽水特有黄褐色淤泥的靛青粗麻外衣。这件衣服,就像一张裹尸布,包裹着他一路逃亡的屈辱、苦难和无数的牺牲。每一次触摸,都仿佛能感受到赵严堵路时的体温,刘勇推他入水时的力量,王顺最后扑出的决绝……太多的血,太多的死亡附着其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决绝,猛地用力,将这件破烂不堪、散发着浓重血腥、汗臭和河水腥膻气息的“裹尸布”狠狠扯下!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只留下贴身的、相对还算干爽,至少没有完全湿透,但也同样破旧单薄的葛布短衫。寒风瞬间毫无阻碍地穿透这层薄薄的屏障,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刺入肌肤,带来一阵剧烈的颤抖和鸡皮疙瘩,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卸下了沉重负担与过往枷锁的、近乎虚脱般的轻松感。
他看也不看,手臂猛地一挥,如同抛弃一件秽物,将那件象征着无尽苦难与失败耻辱的破烂外衣,狠狠掷入依旧在身旁不远处咆哮翻滚、吞噬了刘勇和王伯的渽水之中!那破衣在浊浪中打了个旋,被一个浪头猛地卷起,旋即又被另一个浪头狠狠拍下,迅速被汹涌的河水吞噬、撕扯,化作几缕辨不出颜色的碎片,最终消失不见,如同被这无情的命运之河彻底抹去、涤荡干净。
“李敢,张锐。”刘谌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冻伤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洞悉生死后的磐石般的坚定,如同淬火后敲击钢铁的铿锵。他指着自己那参差如囚徒的短发和单薄得如同乞丐的衣衫,目光如炬,如同两柄出鞘的寒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缓缓扫过两名仅存的、伤痕累累的死士。
“从此刻起,”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冰冷坚硬的鹅卵石上,也如同重锤砸在李敢和张锐的心头,激起强烈的回响。“再无北地王刘谌。”
他顿了顿,左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胸口——那半块冰冷玉玺所在的位置,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只有背负着汉室最后一丝希望、向死而生的亡命之徒!一个只为两件事而活的……鬼!”最后那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意和自嘲的决绝。
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那浓云密布的群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燃烧生命的炽热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身此命,只为两件事!第一,活着!活着走到南中!爬,也要爬到味县城下!第二,”他按住胸口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将这半块玉玺,亲手交到南中都督霍弋手中!这是兄长托付的国运,是赵严、王顺、刘勇、王伯……是所有倒下兄弟用命换来的信物!正月十八!成都之约!此乃我等唯一的生路,亦是那些死去兄弟用命铺就、我等必须完成的使命!纵使身膏野草,百死无回!此志,天地可鉴!神明共听!若违此誓,人神共戮!”
最后一句,如同血染的誓言,在呜咽的寒风中久久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渽水的咆哮。李敢看着刘谌亲手割断象征王族的长发,看着他掷掉那浸透血泪的旧衣,听着他这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誓言,一股混杂着悲壮、敬服、同仇敌忾以及被彻底点燃的热血,猛地冲散了身体的剧痛与刺骨的寒冷!他挣扎着,用那柄卷刃的环首刀作为拐杖,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尽管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混合着泥水,但他硬生生挺住了!他的眼神异常坚定,如同淬火千锤百炼后的精钢,再无半分迷茫:
“诺!李敢……在此!誓死追随!殿下所指,便是刀锋所向!纵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必护殿下至南中!至味县!此身……早非己有,愿为殿下与汉室……燃尽最后一滴血!”声音虽因伤痛而断续,却带着金石之音。
张锐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他忍着腿上钻心刺骨、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攒刺的剧痛,猛地站直身体!身体因剧痛而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将那张空弩郑重其事地重新背回身后——弩虽无箭,弓弦松弛,但这战士的象征,这承载着牺牲袍泽记忆的武器,他死也不会丢弃!他拔出腰间那把同样砍得卷刃、布满缺口、染着敌人和自己鲜血的环首刀,刀尖斜指冰冷的地面,沉声道:
“张锐在!弩虽空,刀仍在!筋骨未断,一息尚存!愿为殿下前驱!劈开前路荆棘,荡平魑魅魍魉!至死……方休!”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胸腔深处迸出,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最沉重的承诺,却重逾泰山,在这绝望的河滩上,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用忠诚与决绝铸就的壁垒。
刘谌看着他们,眼中那冰冷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托付。他不再多言。默默地、极其艰难地撕下自己葛布短衫内里还算干净、相对干燥的衣襟布条。动作笨拙,手指因寒冷和脱力而颤抖,但他异常专注、小心翼翼,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走到李敢身边,半跪下来,用布条一圈圈、紧紧地缠绕住对方肋下那道狰狞翻卷、仍在缓慢渗血的可怕刀口,尽量压紧止血。布条触碰伤口时,李敢的身体猛地一僵,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硬是一声未吭。
“忍着点。”
刘谌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包扎的动作尽量放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这细微的关怀,让李敢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接着,他又走到张锐身旁,同样半跪下来,仔细检查他那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边缘皮肉外翻的箭伤腿。伤口在寒冷中麻木,但包扎时的触碰依旧带来尖锐的疼痛。张锐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但他死死盯着前方,如同扎根的岩石。刘谌用剩余的布条,同样仔细地为他包扎固定。冰冷的布条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刺激的疼痛,两人却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交织。
包扎完毕,刘谌撑着膝盖,喘息着站起身。他抬头。
他的目光,越过依旧在身旁咆哮怒吼、如同永远无法平息的怨魂般的渽水——那吞噬了刘勇、王伯和无数匪徒的浑浊深渊——投向西南方:那片被更加厚重、更加压抑、仿佛凝固着万年寒冰的铅灰色云层死死笼罩的连绵群山。云层低垂翻滚,如同巨大的、沾满污血的裹尸布,将连绵的山峦切割成一片片巨大而沉默的、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的阴影。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嶙峋陡峭,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死寂与凶险。
那里,就是传说中的牦牛道!是蜀汉故地最西南的边陲绝域——旄牛县的地界!更是通往南中七郡,通往那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唯一希望之地——霍弋镇守的味县——最后也是最凶险、号称“十去九不还”的鬼门关!
前路,依旧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毒虫猛兽蛰伏于密林,险峰绝壑等待着失足者,无形的瘴疠之气在低洼处弥漫如同死亡之吻,可能存在的魏军追兵如同附骨之疽,心怀叵测的蛮夷部落更是未知的凶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芦山河谷的血战与背叛,渽水深渊的吞噬与牺牲,已将这仅存的三个人,淬炼得如同三柄从地狱熔炉中重新锻打而出的残剑!剑身布满裂痕,沾满血污泥泞,锋芒或许不再耀眼夺目,但那凝聚于一点的杀意、那向死而生的决绝意志、那被断发割袍所斩断后路而激发的孤注一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纯粹,更加冰冷,更加坚韧!他们不再是仓皇的逃亡者,而是背负着死者遗志、向残酷命运发起最后冲锋的死士!是汉室在这片沦丧山河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最后三粒火星!
“走!”刘谌的声音短促、沙哑,却如同淬火后骤然出鞘的刀锋般冰冷锋利,斩断了河滩上最后一丝犹豫与软弱,也斩断了回头路。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渽水对岸那模糊的、埋葬了赵严、王顺、刘勇、王伯忠诚与热血的芦山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水雾与距离,看到了那些倒下的身影。那目光复杂无比——有深切的悲恸,有无尽的缅怀,有冲天的恨意,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必须活下去的执念。然后,他毅然转身,踏着冰冷光滑、硌得脚心生疼的鹅卵石,朝着那片更加蛮荒、更加险恶、仿佛通向无尽幽冥的西南群山阴影,迈出了染血的第一步!寒风呼啸着卷起他参差不齐的短发,露出苍白却坚毅如铁、棱角分明的侧脸和脖颈,那眼神中,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绝望的火焰和无畏无回的铁血决绝。
李敢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间翻涌的剧痛,拄着刀,一步一个趔趄,却无比坚定地跟上,护卫在刘谌的左侧后方。张锐拖着伤腿,咬紧牙关,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的抽搐和额角的冷汗,但他沉默地、顽强地跟在刘谌的右侧后方。三个相互搀扶、浴血蹒跚、衣衫褴褛、短发如囚的剪影,在荒凉死寂、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河滩上,在呜咽不止、如同为逝者招魂的寒风中,在渽水永恒咆哮的“送别”声里,一步步,坚定不移地,没入了牦牛道那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巨大阴影之中。
怀中断玺那冰冷坚硬的棱角,顽固地烙印在刘谌的胸口,随着心跳微微搏动,成为他们在这无边黑暗与绝望的漫漫长路上,唯一不灭的印记,也是指引他们穿越地狱、奔向那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南中曙光——的唯一信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