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公元263年)冬十一月中旬,成都的寒意已深入骨髓。蜀宫前几日的喧嚣尽化死寂,唯余魏军甲胄碰撞的铿锵与风中呜咽的“魏”字大纛。征西将军邓艾一道军令,将亡国太子刘璿与劝降首功的光禄大夫谯周,绑在了同一桩看似“文治”的差事上——主持编修《蜀志》。
地点,定在了东观。
此处本是蜀汉贮藏典籍、校理图册的秘阁重地,位于宫城东南隅。巨大的樟木梁椽撑起一片幽深,空气中弥漫着故纸堆陈年的霉味与灰尘气息。成排的紫檀木书架高耸至顶,其上卷帙浩繁,帛书竹简层层叠叠,无声诉说着一个王朝四十余载的兴衰过往。几扇高窗透入惨淡的冬日天光,在青砖铺就的冰冷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扭曲的光影。角落里,未燃尽的炭盆勉强驱散着刺骨的阴冷,却更添几分压抑。门外,魏军巡哨的沉重脚步规律地响起,如同丧钟的余韵。
此刻,东观正中的巨大长案旁,气氛凝滞。谯周身着崭新的绛紫深衣,端坐主位,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情肃穆中带着一种主持盛典般的庄严。他面前摊开着初步拟定的《蜀志》纲目,墨迹犹新。下首,太子刘璿一身素麻旧袍,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地盯着案上一卷摊开的舆图,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长案两侧及下首,坐着十数位被征召来的蜀地文士,皆是昔日秘书郎、著作郎或知名学者。他们大多低眉顺眼,神情麻木或隐忍,空气中弥漫着亡国奴的悲戚与小心翼翼。唯有一人,虽同样沉默,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他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结与书卷气,正是东观秘书郎——陈寿陈承祚。他目光低垂,专注地整理着面前一堆散乱的竹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然其握着竹简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昔日的屈辱与压抑,如同烙印刻在骨血里。恩师谯周如今贵为新朝红人,而他陈承祚,依旧是个整理故纸的卑微史官。
谯周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回荡在空旷的东观:
“诸君!”
他环视众人,目光尤其在刘璿身上停留一瞬,隐含告诫,“邓征西将军有令,修撰《蜀志》,非为缅旧,实乃彰大魏承天受命、解蜀地倒悬之仁德!此书要旨,首在明‘顺天应人’之理,昭‘归命上国’之诚!凡所录史事,务求持正公允,切不可因私情而废大义,因愚忠而蔽至理!”
他展开纲目,指点着:“譬如景耀末年,天象示警,灾异频仍,此乃天命更迭之兆!又如绵竹之役,诸葛瞻父子不识天命,负隅顽抗,终至身死军覆,徒增蜀民伤亡,此非忠,实乃愚也!再如……”
他顿了顿,刻意略过了北地王刘谌,“至于陛下仁厚,体恤万民,罢兵息戈,舆榇归命,此乃泽被苍生之至德!凡此种种,皆需秉笔直书,以垂训后世!”
谯周的话语,字字如刀,试图将蜀汉的灭亡史彻底纳入他“顺天知命”的理论框架,为投降涂脂抹粉,为抵抗者贴上“愚忠”的标签。几个文士的头垂得更低了。
刘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似乎因“绵竹”、“愚忠”等词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空洞。他抬起头,看向谯周,眼神迷茫而疲惫,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无力感:
“谯……谯大夫所言,句句在理,然璿近来,心神俱损。五弟之事,萦绕不去。父皇……形影……忧心如焚……”他语无伦次,痛苦地以手扶额,“这修志……千头万绪……孤……孤实恐才疏学浅……贻误将军大事……”典型的消极怠工开场。
谯周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脸上迅速堆起“体恤”之色:
“殿下节哀!殿下孝悌之心,天地可鉴!然修志乃将军重托,关乎大魏文治,亦为蜀中留一信史。殿下只需总揽其纲,具体细务,自有老朽与诸贤劳心。”他转向陈寿,语气转为倚重,“承祚,汝精于史籍,熟稔掌故,纲目之下,各卷细目及初稿,便由汝牵头拟定,务必详实、公允。”
陈寿起身,对着谯周和刘璿方向分别深深一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下官陈寿,谨遵谯公钧命,太子殿下令旨。必竭尽驽钝,不敢有负所托。”他重新坐下,目光扫过那令人窒息的纲目,拿起笔,却觉有千斤之重。秉笔直书?史家的良知在胸腔内灼烧。
修志工作就此展开,沉闷而压抑。一连数日,刘璿或“抱恙”迟来早退,或呆坐案前,对着谯周或陈寿拟就的条目、文稿长吁短叹,反复推敲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谯大夫,此条记‘景耀六年,魏将邓艾自阴平道入’,这‘入’字……是否过于简略?当曰‘袭’或‘越险’更显……呃,将军神勇?”刘璿指着一条目,眼神困惑,仿佛真的在纠结用词。
谯周心中烦躁,强压不耐:“殿下,‘入’字中正平和,足矣!详述险阻,反似渲染其侥幸,非彰天威也。”
又一日,刘璿翻着陈寿整理好的某郡地理沿革,忽然指着一条:“陈秘书郎,此郡户数,似与孤东宫旧档所载有细微出入?是否需再核验州府存档?”
陈寿抬眼,对上刘璿那双看似茫然实则深处藏着探询的眼,沉默片刻,方道:“殿下明察。此数乃据景耀五年州府上报,东宫存档或为更早。下官以为,户数增减本属常情,细微之差,无关宏旨,可存此一说。”他语气平淡,却是在委婉地维护记录的客观性,不愿为无关紧要的“准确”徒耗精力,也暗示史实本身自有其重。
谯周立刻附和:“承祚所言甚是!殿下,此等枝节,实不必深究,徒耗时日耳!”他更关心进度。
刘璿“哦”了一声,讪讪低头,不再言语。机会,需要耐心等待。
转机出现在整理景耀五年至六年间军政奏报档案之时。这些记录着蜀汉最后时刻混乱与绝望的文书,大多散乱、残缺,甚至带着火燎水浸的痕迹。刘璿的一心腹小黄门名唤张安(虚构角色)被指派协助陈寿整理这些故纸堆。
这一日,张安捧着一大摞沾满灰尘的简牍帛书,小心翼翼地放置于陈寿案头一角。其中一卷边缘焦黑的帛书,因堆放不稳,滑落下来,恰好摊开在刘璿脚边。刘璿“下意识”地弯腰去拾。
帛书之上,是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赫然是一份发自沓中前线、标注为“十万火急”的军情奏报!落款是姜维,时间正是景耀六年夏末!内容清晰地写着:“魏司马昭,督关中大兵,集于长安、扶风,征调民夫,广积粮秣,舟车转运不绝!其意必在汉中!请旨速发援兵,增戍阳安关、阴平桥头!迟则恐门户有失!姜维顿首再拜!”
而在这份奏报的末尾,一行细小的朱批批注,字迹圆滑卑琐:“巫觋有言,魏星晦暗,年内无战事。此等边将邀功恫吓之言,徒乱圣心。留中。皓。”
“黄皓!”
刘璿仿佛被蝎子蜇到,猛地低呼出声,声音不大,却因东观的死寂而格外清晰。他捏着那份帛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迟来的“醒悟”和滔天的愤怒,目光死死地盯住帛书上那刺眼的“皓”字批注,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
“这……这是……姜维大将军的告急文书!他……他早就预警了!预警了魏军主力动向!预警了汉中危机!这……这‘留中’……这朱批……黄皓!是黄皓!他……他竟然敢……竟然敢扣压此等关乎社稷存亡的军情?!他……他竟信巫觋妄言,置军国大事于儿戏?!”
刘璿的爆发突如其来,如同平地惊雷!整个东观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和他手中那份仿佛带着灼人热度的帛书上。谯周霍然站起,脸色剧变。陈寿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份帛书!当他看清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皓”字批注时,多年积压的屈辱、愤懑、对国事的忧虑如同火山般喷发!扣压军情!贻误国事!这正是导致国门洞开、阳安关失守的关键!他清癯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迸出冰冷彻骨、字字泣血的声音:
“殿下所见……千真万确!”
陈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史家的确证,“此獠专权弄柄,隔绝内外,蒙蔽圣听久矣!岂止此一纸军报!凡不利于其弄权享乐、危及其位者,或构陷忠良,或留中不发!昔日数位大臣,屡次上表弹劾其罪,奏章皆石沉大海!下官……下官昔日忝为东观秘书郎,亦因不肯曲意逢迎,拒贿其门,为其所恶,屡遭贬黜,几至丢官去职!此獠之罪,擢发难数!实乃倾覆社稷之元凶巨恶!”
陈寿压抑多年的控诉,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口。
刘璿听着陈寿的控诉,身体晃了晃,仿佛站立不稳,他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紫檀木长案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笔砚乱跳!他双目赤红,既有“震惊”后的暴怒,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元凶巨恶!好一个元凶巨恶!”刘璿声音嘶哑地吼道:
“怪不得!怪不得邓艾将军神兵天降阴平,我军全无防备!怪不得阳安关天险,旦夕易手!怪不得江油守将马邈,不战而降!多少关隘形同虚设!多少将士枉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皆因此阉竖一己之私!蒙蔽圣听,扣压军情,贻误军机!!”
有着后世人张昀记忆的刘璿当然知道黄皓弄权,内心其实并无波澜,但难得发现这一可乘之机,故而装作十分愤恨的姿态。猛地转向脸色铁青的谯周,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忧虑”:
“谯大夫!此獠罪孽滔天,罄竹难书!如今他仍在宫中侍奉不?若盘踞在父皇左右,父皇仁厚,念其旧仆……然此獠蛇蝎心性,恶习难改!万一……万一他故技重施,对上国军务指手画脚,扣压传递消息,或是窥探军情,暗中传递于外……再或者,他巧言令色,离间父皇与邓将军之情谊,离间邓将军与蜀中归顺臣民之心,再生出事端,惹怒上国……岂非辜负了邓将军留父皇于此安抚民心的一片仁德?更恐……更恐为将军招致不测之祸啊!”
“离间君臣”、“窥探军情”、“再生事端”、“招致不测之祸”!刘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邓艾最敏感、最忌讳的神经!更是将黄皓的威胁,直接提升到了可能危害魏军统治和邓艾个人安危的高度!
谯周此刻,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故纸堆里翻出如此致命的证据!更没想到一向懦弱浑噩的太子,此刻竟能爆发出如此尖锐、直指要害的指控!黄皓?那不过是个毫无根基、人人唾弃的阉奴!除掉他,如同碾死一只臭虫,毫无负担!不仅能撇清自己与其可能的任何牵连,更能向邓艾展示自己“明察忠奸”、“清理门户”的立场!尤其是刘璿点出的“离间”、“窥探军情”、“招祸”之语,简直是递给他一把向邓艾邀功请赏、表露忠心的绝世好刀!
瞬间权衡利弊,谯周脸上迅速堆起义愤填膺之色,他对着刘璿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充满了“痛心疾首”和“当机立断”:
“殿下明察秋毫!洞烛奸邪!老朽……老朽亦深恨此獠祸国殃民久矣!今有此铁证如山,更有殿下金玉良言,点破其遗祸无穷之危!”
他一把抓起那份帛书,如同捧着斩妖的利剑,目光炯炯,“此獠不除,天理难容!更恐其再生事端,祸乱当前,危及邓征西将军大业!老朽这就亲持此证,面谒大将军!定要请将军雷霆手段,除此大害!以正视听!以安蜀中!以绝后患!”他刻意将“危及邓征西将军大业”说得极重,点明要害。
谯周说完,对着刘璿和陈寿郑重地点点头,仿佛他们是同仇敌忾的战友,然后紧紧攥着那份帛书,迈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急促步伐,匆匆离开了东观,直奔征西将军府而去。背影充满了急于立功的迫切。
东观内,死寂重新笼罩。陈寿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微微起伏,眼中的愤怒尚未完全平息,却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疲惫和复杂。他看了一眼瘫坐回席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涣散的刘璿,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俯身,继续整理那堆散乱的故纸,只是动作更显沉重。史笔如刀,今日他借他人之手,终将仇雠送入囹圄,然这历史的书写,又将走向何方?
征西将军府(原蜀汉大将军府)正堂,炭火烧得极旺。邓艾正与亲信将领商议开春经略南中、东进伐吴的宏图,意气风发。谯周气喘吁吁地被引入,顾不上仪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那份帛书高高举过头顶:
“将军!祸国巨奸,其罪当诛!老朽于东观整理故牍,得此铁证!请将军过目!”
邓艾浓眉一拧,示意亲兵接过呈上。他鹰目如电,扫过帛书内容及那刺目的朱批,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尤其当看到“留中。皓。”以及奏报中清晰的魏军集结预警时,一股被愚弄的暴怒和对其权威潜在威胁的警惕瞬间攫住了他!再听谯周添油加醋的转述,尤其是刘璿那番关于“黄皓可能窥探军情、离间君臣、再生事端、招致不测之祸”的“忧心之言”,邓艾眼中凶光毕露!
“混……混账阉……阉奴!”
邓艾猛地一拍身前帅案,案上令箭笔架震得乱跳!他因暴怒,口吃更为明显,“蒙……蒙蔽旧主……祸……祸国殃民……其……其罪一!扣……扣压军情……致……致使关……关隘失守……将……将士枉死……其……其罪二!如……如今……竟……竟敢……妄……妄图……窥……窥探吾……吾军机……离……离间……君……君臣……其……其心可……可诛!此……此等……祸……祸胎……留……留之何益?!”
他猛地站起,玄色大氅带起一股劲风,厉声喝道:
“来……来人!速……速将阉奴黄……黄皓……锁……锁拿!押……押入州狱!严……严加看管!待……待本将……亲……亲审其……其罪!再……再行……奏报……发落!”
“诺!”如狼似虎的亲兵轰然应命,转身杀气腾腾地冲出大堂。
不多时,在靠近宫苑一处专为巴结魏军将领而设的临时馆舍内,正对着一名魏军军司马谄笑讨好、唾沫横飞的黄皓,被破门而入的士兵粗暴地拖了出来。他脸上的谄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杀猪般的嚎叫响彻庭院:
“冤枉啊!大将军饶命!奴婢冤枉啊!奴婢忠心耿耿啊!太子殿下!殿下救我!谯公!谯公!我为大魏立过功啊!我……”
嚎叫声戛然而止,被一块破布粗暴地塞住。曾经权倾蜀汉内廷的中常侍黄皓,像一条死狗般被拖向阴冷潮湿的州狱。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成都。蜀地旧民闻之,有拍手称快者,有漠然麻木者,亦有兔死狐悲之叹。降臣们则噤若寒蝉,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