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紫色的火焰无声摇曳,将雪窝里两张疲惫而警惕的脸映得明暗不定。暖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冻僵的躯体,却也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名为猜疑的藤蔓,在两人之间悄然滋长。

云缨蜷缩在徐天胤用破烂皮裘勉强铺出的角落,身体依旧微微颤抖,但小腹那阵要命的绞痛确实消失了,只余下脱力后的酸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温水包裹过的奇异舒适感。她悄悄抬起眼睫,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那簇诡异的紫火,最终落在徐天胤身上。

他靠坐在对面一段倒伏的枯木旁,右臂用撕下的衣料胡乱捆扎着,血迹在破布上晕开暗沉的褐色。脸上血污和冻伤的痕迹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紫火映照下,却亮得惊人,像雪原上熬过寒冬的孤狼,疲惫、伤痛,却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凶戾与戒备。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腰间的玉匣。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冰冷地刮过蟠龙纹饰的每一寸温润玉质。云缨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玉匣,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那匣子……”徐天胤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雪窝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刚才,它亮了。”

不是询问,是冰冷的陈述。

云缨护着玉匣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茫然地摇头,声音细弱,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惶:“我……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刚才疼得要死的时候……好像……好像有股热气……”

“热气?”徐天胤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弄,“老子在死人堆里爬了三年,刀砍斧劈,冻伤饿晕,也没见过能自己发热的石头!”他猛地向前倾身,动作牵动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神却更加锐利逼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别他妈再跟老子说什么画师捡破烂的鬼话!能引动那种老怪物追杀,能让这鬼火凭空燃烧的东西,是你能‘顺手’捡到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号令士卒的铁血威压和濒死野兽般的疯狂,狠狠砸在云缨心头。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徐天胤凶狠的目光,那里面除了恐惧,竟也涌起一股被反复质疑、走投无路的委屈和倔强,“我叫云缨!我就是个画师!在翰林图画院当差!那天去东宫偏殿送新绘的《四时花鸟图》……火就起来了!到处都是烟……有人在喊杀人……有侍卫在跑……还有穿黑衣的……拿着刀……”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我吓坏了……只想跑……撞倒了一个架子……这匣子就滚到我脚边……我……我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慌乱中抓起来就跑……然后……就有人追我……说我拿了不该拿的……要杀我……后面……后面就遇到你……再后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烈火浓烟、刀光剑影的噩梦之中。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雪地上。

徐天胤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崩溃的叙述和汹涌的泪水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那双眼睛里的恐惧、混乱、委屈,都太过真实,真实得不像是能伪装出来的。一个深宫中籍籍无名的画师?卷入东宫剧变?慌乱中捡起一个要命的烫手山芋?

荒谬!却又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勉强解释得通的线索。这世道,小人物被卷入滔天巨浪,粉身碎骨,本就是寻常。

他胸中的戾气并未消散,但那股无处发泄的狂躁却像被这汹涌的眼泪浇熄了一瞬。他烦躁地别开脸,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那簇跳跃的紫火上。火光又黯淡了一些,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散发的热量也在明显减弱。

“哭!哭有个屁用!”他低吼一声,声音依旧粗粝,却少了些咄咄逼人,“省点力气想想怎么活过今晚!这鬼火撑不了多久了!”

云缨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她抹了一把脸,冰冷的雪水混着泪水,刺得皮肤生疼。她也感觉到了温度的下降,寒意重新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她下意识地又往紫火的方向缩了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徐天胤那条软垂的、被血浸透的右臂,和他因强忍痛楚而绷紧的下颌线条。

沉默再次笼罩雪窝,只剩下火焰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风雪掠过斜坡的呜咽。死亡的阴影随着火焰的减弱而缓缓逼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簇紫火的光芒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快要熄灭之时——

“咳!”云缨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打破了沉寂。她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蝇,带着试探:“那个……徐……徐将军?”

徐天胤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屁就放!”

云缨被他噎得脸色一白,但还是咬着牙,指向头顶斜坡上方的某个方向,声音带着不确定:“我……我刚才摔下来之前……好像……好像瞥见那边……有……有屋顶的影子……很小……像是……像是废弃的驿站或者猎户屋?”

屋顶?!

徐天胤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云缨所指的方向!风雪弥漫,夜色如墨,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狂舞的雪沫。

“你确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我不确定……就是……就是好像有……”云缨被他突然爆发的情绪吓了一跳,声音更低了,“天太黑……风雪又大……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看错了也得试试!”徐天胤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撑起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强忍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一把抓起掉落在旁边的染血獠牙短刃,插回左腿外侧的皮鞘。

“起来!”他对着云缨低吼,语气不容置疑。

云缨被他凶悍的气势慑住,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冻僵麻木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刚撑起一点又软软地跌坐回去。

“废物!”徐天胤骂了一声,动作却极其粗暴地俯身,左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用尽力气将她猛地拽了起来!云缨痛呼一声,感觉胳膊像是要被扯断。徐天胤根本不理会,将她踉跄的身子往自己没受伤的左边猛地一推!

“站稳!扶着我!掉队就等死!”他的命令如同钢刀刮骨。同时,他左手飞快地抓起那女子腰间束带——这次不是衣带,而是那条系着龙纹玉匣的、编织着金线的华丽丝绦!用力一扯!

“啊!”云缨惊呼一声,玉匣被扯得撞在她腰侧,差点脱手。她手忙脚乱地死死抱住玉匣,惊怒交加地看向徐天胤。

徐天胤看都没看她,左手抓着丝绦,如同牵着一件重要的货物,又像拖着一根救命的绳索。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目光死死锁定云缨之前指的大致方向。

“走!”

一声低吼,他拖着几乎站立不稳的云缨,朝着那片未知的风雪黑暗,一头撞了进去!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裹挟了他们。积雪深及大腿,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徐天胤咬紧牙关,左臂死死夹住云缨几乎被拖倒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在雪地里趟路。右臂的剧痛和肋骨的刺痛随着每一次迈步和呼吸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视野阵阵发黑。他只能凭借着边军斥候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对地形和方向那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以及云缨那渺茫的指引,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云缨被他粗暴地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雪灌进她单薄的靴子里,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失去知觉。她只能死死抱住怀中的玉匣,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呼吸都无比困难。好几次她几乎摔倒,都被徐天胤用蛮力硬生生拽起。那只抓着她束带的手,如同铁钳,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为了活下去而迸发的蛮横力量。

风雪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白茫茫的死亡之色。就在徐天胤感觉体力即将彻底耗尽,肺部如同火烧,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

前方肆虐的风雪幕布中,一个极其模糊、低矮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不是错觉!

那轮廓方方正正,带着明显的人工痕迹!屋顶!真的有屋顶!

一股狂喜混合着最后的力量猛地冲上徐天胤头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拖着几乎瘫软的云缨,朝着那模糊的轮廓,爆发出最后的冲刺!

几十丈的距离,在深雪和狂风中如同天堑。当他们终于踉跄着扑到近前时,徐天胤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带着云缨一起重重地扑倒在厚厚的积雪里!

冰冷的雪沫呛进口鼻。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都带着血沫和灼烧感。过了好几息,他才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是一座极其破败的小屋。与其说是驿站,不如说是几块巨大山石垒砌、上面胡乱搭了些腐朽梁木和茅草的窝棚。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灌满风雪的豁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动物粪便和朽木的腐败气味从里面飘散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遮挡风雪的“屋顶”!

徐天胤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查看伤势,一把将还趴在雪里、冻得几乎失去意识的云缨拽起,半拖半抱地冲向那个黑洞洞的门洞!

“砰!”

两人几乎是滚进了窝棚里。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浓烈的腐臭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咳嗽。但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雪,那如同鬼哭般的呼啸声顿时小了许多,连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减弱了几分。

徐天胤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大口喘息着,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和旁边云缨同样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他摸索着,左手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处探寻。入手是厚厚的灰尘和枯枝败叶。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堆干燥的、似乎是枯草和细小树枝的东西!像是以前在此避寒的人留下的引火物!

一丝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他忍着剧痛,将那些干燥的柴草聚拢。然后,极其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柄染血的獠牙短刃的皮鞘。

他拔出獠牙短刃,将粗糙的皮鞘凑到那堆枯草边。右手虽然剧痛麻木,但左手还能勉强动作。他尝试着用獠牙的尖端在皮鞘上用力刮擦!一下!两下!三下!

黑暗中,只有獠牙刮过硬皮的刺耳摩擦声。火星?微弱的火星在哪里?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时——

“嗤啦!”

一点极其微弱、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的细小火星,终于在獠牙刮过硬皮边缘的瞬间迸溅出来!这点微弱的火星,如同黑暗中的救赎,精准地落在了干燥枯草的边缘!

徐天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对着那点火星,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柔地吹气!

呼——呼——

细小的火星在气流下顽强地亮起,忽明忽暗,艰难地舔舐着枯草的纤维。一缕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

成了!

徐天胤眼中爆发出狂喜!他更加小心地、持续地吹着气。那缕青烟越来越浓,火星终于不负所望地蔓延开来,点燃了第一根细小的枯枝!

橘黄色的、温暖而真实的火焰,在枯草堆上跳跃起来!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驱散了窝棚内的一小片黑暗和寒冷!

火光映亮了徐天胤那张布满血污、汗水、尘土,却写满了狂喜和坚毅的脸庞,也映亮了旁边云缨苍白如纸、冻得瑟瑟发抖、却同样因这火光而露出劫后余生般神情的脸庞。

他成功了!在绝境之中,用最原始的方式,点燃了生命的火种!

徐天胤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感受着那久违的、真实的暖意一点点渗透冻僵的躯体,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硬物落地声,在火光跳动的寂静窝棚里响起。

徐天胤和云缨同时循声望去。

火光映照下,一个深紫色、造型奇特、如同某种符印的金属小牌,从云缨那件沾满泥雪的宫装内衬衣襟里滑落出来,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那小牌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深紫,材质非金非玉,在火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牌身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极其简洁地勾勒出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一道扭曲的闪电,又像是一缕被冻结的火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和……强大气息。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徐天胤眼中刚刚松懈下去的那一丝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冰寒和浓得化不开的暴戾杀机!

画师?翰林图画院?

他缓缓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一寸寸地钉在云缨骤然变得惨白、写满惊骇的脸上。

火光在她眼中疯狂跳动,映照出无边无际的恐惧。

“这,”徐天胤的声音嘶哑得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血腥气,“又他妈是你在哪个架子底下‘顺手’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