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盖不住的,是钞票油墨和陈年汗渍混在一起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端,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腻腻的膜。空气循环系统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都是温吞的,带着金属和塑料被无数人摩挲过的疲惫感。林小满坐在四号柜台后面,厚重的防弹玻璃把她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玻璃上贴着的“微笑服务”四个红字,像四只充血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她穿着那身浆得发硬、深蓝色镶着可笑银边的制服,肩线勒得死紧。指尖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和点钞,带着一种麻木的钝痛,指关节微微发胀。视线扫过叫号屏幕,数字跳动着,冰冷无情。
“A0013,请到4号窗口。”
一个身影猛地砸在她柜台前的椅子上。是个中年男人,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油亮。手腕上那块表,盘面复杂得像小型星象仪,折射着惨白的顶灯光芒,刺得林小满眼睛生疼。他“啪”一声把一张闪着暗金色泽的卡片拍在凹槽里,力道之大,震得林小满面前的显示器都晃了一下。VIP卡。卡面右下角烫金的“尊享”二字,嚣张地凸起。“取钱!五十万!现在!立刻!”男人声音又高又冲,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隔着玻璃都扎人。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闷胀感又涌了上来,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她调动起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试图堆出一个符合“服务规范”的微笑,嘴角刚扯开一点弧度,就被那男人的下一句话彻底钉死在脸上。
“磨蹭什么?快点的!你们这些底层办事的就是贱,手脚慢得像蛆!知道我一分钟多少钱吗?耽误得起吗你?”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在防弹玻璃上,手指关节狠狠敲着冰冷的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叩叩”声,仿佛那不是玻璃,而是林小满的脑壳。“贱命一条,就配干这种伺候人的活!”
“底层”。 “贱命”。这四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嗤响,狠狠烫在林小满的心尖上。眼前男人的脸瞬间扭曲了,和无数张重叠的记忆碎片融合——主管那张永远刻薄下垂的嘴角,上次那个因为少了张凭证就破口大骂、把文件摔在她脸上的中年妇女,还有更久远以前,那个在狭小出租屋里指着她鼻子骂她“没出息”的模糊身影……无数个声音在耳朵里尖锐地轰鸣,汇成一个巨大而嘈杂的漩涡。
“先生,大额取现需要提前预约……” 她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预约?我他妈是VIP!VIP懂不懂?你们银行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养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吃的!”男人猛地站起来,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在玻璃上,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叫你们经理滚出来!现在!立刻!马上!什么玩意儿!”
一股滚烫的腥气猛地冲上林小满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按那个藏在键盘下方、小小的红色呼叫按钮——那个被她们私下戏称为“问候家人键”的东西。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塑料按键边缘……
世界骤然倾斜。
视野里那张因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那刺眼的VIP金卡、柜台玻璃上自己模糊而惨白的倒影……所有的颜色和声音都在瞬间被抽离、拉长、扭曲,像一幅被水浸透又揉烂的劣质油画。天旋地转。耳边男人歇斯底里的咆哮瞬间退潮,被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取代,像是高压电流直接刺穿了她的耳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乱戳。那痛感来得如此猛烈而陌生,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肺叶像被两只铁钳死死夹住、拧紧。眼前最后的光亮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无边无际,冰冷刺骨。
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软绵绵地向下滑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布满指纹印的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只捕捉到远处传来的一声模糊的、变了调的尖叫。
“啊——有人倒了!”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冷。
刺骨的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这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霸道地撕开了意识边缘的混沌。林小满是被冻醒的。不是空调开得太低的冷,也不是初冬清晨的凉意,而是彻头彻尾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严寒。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无数根冰针反复扎刺,寒气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在里面凝结成冰碴,刮擦着神经。
她猛地一颤,睫毛上沉重的冰粒簌簌掉落。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光。白茫茫的,晃眼的光。
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艰难地聚焦。不是银行惨白冰冷的日光灯,而是……天空?灰蒙蒙的,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正从这铅灰色的穹顶无声地坠落,密密麻麻,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她被埋住了半个身子。
雪?
她迟钝地转动眼球,视线艰难地扫过周围。断壁残垣。积雪覆盖下,露出半截焦黑的、被火烧过的木头梁柱。倒塌的土墙只剩下犬牙交错的豁口,被厚厚的雪盖住,像一个个沉默的坟包。枯死的、光秃秃的树杈扭曲地刺向天空,像垂死之人伸出的绝望手臂。风在废墟间呜咽穿梭,卷起雪沫,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这是哪里?片场?还是……地狱?
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想动,想撑起身体,但四肢僵硬得如同冻硬的木头,根本不听使唤。只有手指,在厚厚的雪层下,似乎还能极其微弱地蜷缩一下,触碰到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是冻得梆硬的泥土和碎石。
“嗬……”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瞬间就被呜咽的风声吞没。
她快死了。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冻僵的脑子里。不是猝死在那个令人窒息的银行柜台,而是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垃圾,冻死在这片陌生的、被大雪埋葬的废墟里。
也好。意识在寒冷中再次变得模糊、稀薄。银行里那张扭曲的暴怒面孔,手腕上那块闪着冷光的表,那句“贱命一条”的咒骂……都淡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冷。解脱了……就这样吧……
眼皮沉重地合拢,最后一点求生的微光也即将熄灭。
“沙……沙……”
一种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声音,穿透了雪幕,断断续续地钻进她即将沉沦的意识边缘。
是脚步声!非常缓慢,拖沓,伴随着什么东西在雪地上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有人?
求生的本能,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猛地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爆开。她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视野晃动模糊。风雪中,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身影,正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向这边移动。那人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得如同拖把布条般的“衣服”,外面胡乱裹着几张同样脏污不堪、硬邦邦的兽皮,勉强遮挡着风雪。他拄着一根歪歪扭扭、顶端分叉的粗树枝,每走一步,树枝都深深陷入积雪,发出“噗嗤”的闷响。他另一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捂在胸前,仿佛怀里揣着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一个……老乞丐?
林小满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动物般的呜咽,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那佝偻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风雪太大,看不清面容,只感觉两道浑浊而锐利的光,穿透雪幕,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像在打量雪地里一块冻僵的石头。
他停住了。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风雪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影吹得摇晃。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雪窝里那个微微起伏的、被雪覆盖了大半的小小轮廓。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到极致的空洞和一种野兽般的警惕。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雪花在两人之间无声坠落。
终于,那枯树皮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朝林小满的方向,挪动了半步。破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他依旧捂着胸口,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摸索着。动作带着巨大的迟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吝啬。仿佛那不是掏东西,而是在剜自己心头的肉。
好半天,他才哆嗦着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被他紧紧攥在枯瘦变形的手心里,只露出一点点黑褐色的、边缘不规则的轮廓。
是一个馒头。或者说,曾经是馒头。现在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颜色是令人作呕的灰褐色,表面干硬龟裂,沾满了可疑的污渍和几根灰白的、不知是什么的绒毛。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酸腐和某种霉烂的馊味,即使在冰冷的风雪中,也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
老乞丐死死盯着这半块馊馒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咕噜”声。那眼神,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仿佛在看着自己最后一口续命的粮食。
风雪更急了,吹得他破烂的衣襟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子卷倒。他又看了一眼雪窝里那个气息微弱、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小小身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挣扎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粗糙如同砂石的手伸过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陈年的汗味和尘土气。他试图掰开林小满冻得发紫、沾满雪沫的嘴唇。
“丫头……”一个极其沙哑、含混不清的声音,像砂砾摩擦,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张嘴……”
林小满的意识在黑暗和寒冷的深渊边缘沉浮。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那馊臭味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她麻木的神经。
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如同回光返照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恶心。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张开嘴。冰冷的、带着馊臭味的硬物,粗暴地塞了进来。那味道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不能吐!吐了就真死了!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冻僵的舌头,拼命去顶,去舔舐那硬得像石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东西。唾液艰难地分泌出来,混合着馒头上令人作呕的味道,一点点软化着那坚硬的表面。她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小块馊臭的混合物,硬生生地、一点点地咽了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干呕感。
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流,顺着食道滑了下去,随即被无边的寒冷吞噬。
风雪依旧肆虐。
老乞丐看着她艰难地吞咽,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沉寂的麻木。他不再看她,只是费力地、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身,拄着那根歪扭的树枝,一步一滑地,绕过这片断壁残垣,佝偻的身影很快就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原地,只剩下林小满,和口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馊臭。
她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依旧僵硬麻木,但心脏深处,那一点被馊馒头强行点燃的微小火苗,却顽强地、微弱地跳动着,对抗着无边的寒冷与死寂。
……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水,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刺骨的严寒是唯一不变的底色。
林小满——现在她有了一个新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代号:丫头。她跟着那个在风雪废墟中给了她半块馊馒头、救了她一命的老乞丐。老乞丐沉默寡言,只让她叫他“余老头”。余老头,多余的余。
余老头在城墙根下,用捡来的破木板、烂席子和几块半塌的土坯,勉强搭了个能蜷身的窝棚。窝棚低矮得只能爬着进出,四面漏风,比冰窖好不了多少。寒风卷着雪沫,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林小满缩在窝棚最里面,裹着余老头不知从哪个死人坑里扒拉出来的一件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尸臭的破棉袄。那棉袄硬得像铁板,早已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只能勉强挡一点刀子似的寒风。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她看着余老头佝偻着背,在窝棚口用几块捡来的石头垒了个简易的小灶。他用枯树枝生火,动作缓慢而专注。火苗很小,在风雪中顽强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度。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污黑干裂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深不见底。
“给。”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林小满猛地抬头。余老头枯瘦的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托着半个比上次更小、颜色更黑、霉点更多的硬饼。那饼散发出的味道,比之前的馊馒头更加复杂刺鼻。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酸水直往上涌。林小满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仿佛还残留着上次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她看着那饼,又看看余老头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没吃。或者说,他可能只吃了一丁点。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饼。没有犹豫,她一把抓过来,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去咬。牙齿硌得生疼,坚硬的饼屑刮擦着喉咙,那股浓烈的霉味和酸腐气直冲鼻腔。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机械地、拼命地咀嚼、吞咽。活下去的意志像一根冰冷的铁棍,支撑着她。
“城北……周家巷口……施粥……”余老头看着她狼吞虎咽,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像呓语。他用那根歪扭的树枝指了指一个方向,便不再看她,只是把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面对着那微弱的火苗,像一尊沉默的、被风干的雕像。
林小满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刮嗓子的饼渣,那微弱的暖意几乎立刻被寒冷驱散。她明白了余老头的意思。那是活路。
她爬出低矮的窝棚。寒风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瞬间割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裹紧那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及膝的深雪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灌进那双用破布条和烂草勉强捆扎起来的“鞋子”里,冻得脚趾失去知觉。
城北周家巷口。果然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全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和流民。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一种病恹恹的死气。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层灰败的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只巨大的、冒着微薄热气的木桶。
林小满排在队尾,冻得浑身筛糠。排在她前面的是个同样瘦小的男孩,鼻涕冻成了冰溜子挂在脸上,嘴唇青紫,不停地跺着脚。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林小满,眼神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茫然。
终于挪到了粥桶前。一个穿着厚实棉袄、袖口镶着毛边的管事婆子,手里拿着长柄木勺,一脸的不耐烦和嫌恶。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舀起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那更像是浑浊的米汤,里面零星飘着几颗煮得爆开的米粒和几片发黄的菜叶。
“下一个!快点!磨蹭什么!”管事婆子尖着嗓子呵斥,勺子随意地往林小满伸过来的破陶碗里一倾。
冰冷的陶碗里,只落了浅浅一层浑浊的汤水,几颗米粒可怜巴巴地贴在碗底。
“谢……”林小满刚想挤出一点声音,那管事婆子已经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滚开滚开!别挡着!”
林小满端着那碗几乎没有热气的稀汤,默默退到一边。她没有立刻喝,而是小心地护在怀里,用破棉袄的衣襟盖住。这点东西,余老头更需要。
她往回走,刚转过一个堆满垃圾和积雪的墙角。突然,一道黑影猛地从旁边扑了出来!
“拿来吧你!”一个粗哑的吼声响起。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身上,她瘦小的身体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手里那只破陶碗脱手飞出,“啪嚓”一声摔在旁边的石头上,四分五裂!那一点点救命的稀汤,瞬间泼洒在肮脏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眼的污渍。
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乞丐,正狞笑着,弯腰去捡地上另一个同样被撞倒的老乞丐怀里死死护着的半个黑馍馍。
“老东西!松手!”刀疤乞丐一脚狠狠踹在那老乞丐的腰上。
老乞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蜷缩起来,却依旧死死抱着那半个馍馍。
林小满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半边脸贴着肮脏的积雪,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她看着那泼洒一地的稀汤,看着那破碎的陶碗,看着刀疤乞丐狰狞的嘴脸和地上老乞丐痛苦蜷缩的身影……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怒的火焰,猛地从她冻僵的胸腔里炸开!
银行里那张扭曲的、咒骂她“贱命一条”的VIP客户的脸,瞬间与眼前这张刀疤脸重叠!
凭什么?!
凭什么到哪里都是这样?!凭什么这些所谓的“强者”,就可以肆意践踏掠夺?!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林小满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的恨意,尖锐得划破了小巷的死寂。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正弯腰抢食的刀疤乞丐猛地撞了过去!她个头小,力气弱,这一撞根本撼动不了对方粗壮的身体,反而把自己反弹得一个趔趄。
但刀疤乞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要命般的攻击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直起身,扭头看向林小满,脸上带着错愕和暴怒:“小杂种!找死?!”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
一直蜷缩在地上、抱着馍馍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如同回光返照的毒蛇,猛地弹起,枯瘦如爪的手,狠狠抓向刀疤乞丐唯一裸露在破裤子外面的小腿!
“嗷——!”刀疤乞丐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极的嚎叫!小腿上瞬间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林小满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她看到了!就在刀疤乞丐因剧痛弯腰捂腿、重心不稳的瞬间,她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猛地扑向他刚才因为抢东西而暂时放在旁边雪地上的一个破布袋!那是他的“战利品”!
她的手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一把伸进袋口,胡乱抓住一个感觉最硬实的东西——触手冰凉坚硬,像是一块石头或者干硬的饼。她甚至来不及看是什么,死死攥住,然后转身就跑!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窝棚的方向,在深雪里连滚带爬,疯狂逃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身后传来刀疤乞丐暴怒到极点的咆哮:“小畜生!老子撕了你!!!”沉重的脚步声和恶毒的咒骂声紧追而来!
林小满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跑!肺叶火烧火燎,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她一头扎进那条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狭窄小巷。这里的地形她跟着余老头拾荒时摸熟了一些!
她猛地扑向一堆半塌的、被积雪覆盖的烂木板和破草席!“哗啦!”她瘦小的身体撞开一个缝隙,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深处,屏住呼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沉重的脚步声和怒骂声追到了巷口,停顿了一下。
“妈的!跑哪儿去了?”刀疤乞丐的声音带着狐疑和暴怒,在小巷里回荡。他似乎在外面徘徊了片刻,脚步声来回响动。
林小满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终于,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林小满才像虚脱一样,瘫软在冰冷的垃圾堆里。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衣,黏腻冰冷。
她颤抖着,摊开一直死死攥紧的拳头。
掌心里,躺着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灰扑扑、硬邦邦的……杂粮饼?不,比杂粮饼更粗糙,更像是某种难以辨认的草根和极少量粗粝的谷物混合后烤成的死面疙瘩。它散发着一股泥土和焦糊混合的味道,虽然依旧难以下咽,但比起馊馒头和发霉的饼,这简直是天堂的美味!
更重要的是,它分量足够!沉甸甸的!
她贪婪地嗅着那干粮朴素的气息,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食物带来的安全感,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她用牙齿小心翼翼地啃下一小块,在嘴里慢慢含着,用唾液软化,再艰难地咽下。一股带着粗粝感的、真实的暖意,缓缓从胃里升起,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冷。
她靠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小口小口地啃着这块用命换来的“硬通货”,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活着的表情。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
窝棚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格外漫长的寒冬。
余老头病了。病得突如其来,又气势汹汹。
先是止不住的咳嗽,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干瘪的胸腔都撕裂开来,沉闷得吓人。然后是持续不断的高热。他蜷缩在窝棚最避风的角落,那件硬邦邦的破棉袄裹了一层又一层,身体却依旧像寒风中的枯叶一样剧烈地颤抖。浑浊的眼睛深陷下去,蒙着一层灰翳,眼神涣散,时而清醒,更多时候是陷入一种痛苦的昏沉呓语。
“冷……好冷……”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
林小满守在他旁边,看着他迅速衰败下去的脸,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冰。她把自己那件破棉袄也盖在了余老头身上,又跑去外面,拼命地扒开厚厚的积雪,把能找到的所有枯草、烂树叶都抱回窝棚,厚厚地铺在余老头身上,试图留住一点可怜的温度。但余老头身体的颤抖没有丝毫减缓,那深陷的眼窝里,生命的光正在急速流逝。
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林小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行!不能这样!是余老头用那半块馊馒头,把她从冻毙的边缘拖了回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爬出窝棚。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去哪里?怎么办?她茫然四顾。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天地间一片死寂。她想到了施粥的地方,但那点稀汤根本救不了命。她想到了偷,想到了抢,但上次刀疤乞丐的遭遇让她心有余悸,余老头现在的样子,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即将淹没她。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富有节奏感的“梆梆”声,穿透风雪传了过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个洪亮而带着点市侩气的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城南苏府,积善之家!添人进口,急招人手啦!丫鬟仆役,管吃管住!身家清白,肯吃苦耐劳的,速来报名!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喂——!”
苏府?招人?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骤然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管吃管住!这四个字像黑暗中的灯塔,瞬间刺穿了绝望的迷雾。
余老头需要药!需要热汤!需要一个不透风的地方!而她……需要钱!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拔腿就朝着那吆喝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又爬起来,冰冷的雪灌进衣领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它!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声音是从靠近南城门的一个简陋草棚里传出的。棚子前挂着一块褪色的破布幡子,歪歪扭扭写着“苏府招工”几个墨字。棚子里放着一张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厚实棉袍、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管事。他手里揣着个暖炉,正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时不时打个哈欠。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短打、看起来像是护院的家丁,抱着膀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棚子外几个探头探脑、面黄肌瘦的流民。
林小满气喘吁吁地跑到棚子前,小脸冻得青紫,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身上的破棉袄挂满了冰碴和草屑,散发着浓重的异味。她这副尊容,立刻引起了那两个家丁的注意,嫌恶地皱紧了眉头。
“去去去!小叫花子凑什么热闹!”其中一个家丁挥挥手,像赶苍蝇。
“我……我报名!”林小满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发颤,却异常清晰。她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报名?”管事抬起眼皮,挑剔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她身上扫过,从她沾满污垢的脸,看到那双露出冻疮脚趾的破草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丫头片子,毛长齐了吗?苏府招的是能干活的,不是招祖宗回去供着的!你会干什么?”
“我……我什么都能干!”林小满急切地往前一步,声音拔高,“我吃得少!不怕苦!不怕累!只要……只要给钱!”
“嗤,”管事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旁边小厮递上的热茶,“口气不小。知道进府签的是什么吗?死契!签了就是苏府的人,生死由命,富贵……呵,看你自己造化。一辈子的事,懂不懂?”
死契!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下。卖身为奴,永世不得翻身。在现代社会长大的灵魂,本能地对这个词产生巨大的恐惧和排斥。
她眼前闪过银行柜台冰冷的玻璃,VIP客户狰狞的嘴脸,那句“贱命一条”的咒骂……又闪过余老头蜷缩在窝棚里、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样子,还有那半块塞进她嘴里的、救了她命的馊馒头……
自由?尊严?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在死亡面前,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值几个铜板?能换来一碗救命的药汤吗?
“我签!”两个字,斩钉截铁,从她冻得发紫的唇间迸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那双被生活折磨得有些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只要能预支……预支一点工钱!我爷爷……他快病死了!他需要药!”
管事似乎被这丫头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震了一下,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瘦小,肮脏,但眼神……像狼崽子。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似乎在权衡。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死契丫鬟,十两银子。”
他从桌下摸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契书,又拿出一盒劣质的印泥。
“名字?按手印吧。十两银子,签了就是你的。”管事的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淡漠。旁边的小厮适时地拿出一个灰布小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林小满看着那张薄薄的纸,那鲜红的印泥,仿佛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那寒气直刺肺腑。
“林小满。”她报出了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本名,仿佛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属于“人”的印记。然后,她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污垢的右手食指,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按进了那盒粘稠冰冷的印泥里。
鲜红刺目的印记,如同心头滴落的血,清晰地按在了契书指定的位置。
也按在了她从此截然不同的人生起点上。
“啪嗒。”那袋沉甸甸的、冰冷的十两银子,被丢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
林小满没有立刻去捡。她只是死死盯着契书上那个鲜红的手印,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绷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却不肯倒下的芦苇。